佛学的现实论

──十九年十一月在四川大学外国文学院讲──

 

太虚大师

 

 

通常的人以为佛法主张虚无寂灭,是消极而且抹煞现实的。这种测想、完全谬误,因佛法纯粹是真实、和注重现实的学问。谈到现实这个名词,就和西洋近代的两大思潮──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发生了联带的关系。所以、在未释佛法的现实论之前,将此两大思潮略述梗概。

 

 

一 近代两大思潮之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

 

在西洋各种主义中,可以代表近代思潮的,就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种主义,是以法国哲学家笛卡儿和英国哲学家培根的哲学为根据,而应用到人生实际和社会上去的。理想主义根据的,是哲学上的理性派,就是注重推论,用论理学上的演绎法,先立一个一切事事物物的共通的标准,而据以应用到一切事事物物的各方面去,这样的求他的实在。现实主义根据的,是哲学上的经验派,就是注重事实,用论理学上的归纳法,凭经验和知觉去观察一切事事物物的现象,归纳起来,这样去求他的真理。哲学上有此二派,科学上也有此二派,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上也有此二派。但理想主义近於哲学,偏於社会方面,现实主义近於科学,偏於个人方面。这两种主义,互为消长。近来日人作的“近代思潮”里,就把代表近代的思潮,归到这两种主义上去。

 

 

二 现实主义为近代思想主潮

 

近代思想的特色,专重现实方面。比方各种科学的发明进步,是受了经验派的影响,近代思想所以有非常进步,也是为了专重现实的原因。所以在两种潮流中,现实主义要算是近代的主潮,科学上是如此,哲学上也是如此。在起初、哲学上原是重理想方面的,後来英国哲学家洛克继培根之後,提出人类知识论,以为人类精神初如白纸,後由经验遂成种种知识。经验以前,如像神秘事就是不可知的,实际上经验到的事物都是现象的事,这才是现实的。法国的哲学家近於理想派,英国的哲学家近於经验派,後来德人康德才出来调和而成为新理想派。可是、康德的哲学巳受了经验派的影响,著重现实方面了。其後、根据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说所起的各派进化论,也是以现实为根基的,其研究结果又是以现实为最後判断的。这样、又应用到人生实际的社会运动上去,作出改造进步的办珐,企图达到现实的满足,实现黄金世界於人间的将来。至於理想的超自然的所谓天国,则终於成为现实主义者所反对的迷梦。

 

 

三 佛学现实论与现实主义之异同

 

上面已经把近代思潮的现实主义讲了一个梗概,这儿又来论佛学现实论和现实主义的关系,究竟两者的同异在那裹?因为、两者都以现实的一切事事物物为根据,佛学用“法尔如是”的道理──法就是诸法,统指一切事物──去解决人生宇宙究竟问题。法尔如是,就是说:诸法性相原来如此,还他如此。用这个道理来证明,真实不在现前的事物外,当下便是。近代的现实主义也注重,即从现前的事物证明出真实,这是二者的同的方面。不过、现实主义的办法,总不外乎用五官感觉,及意识知觉──概念思想及归纳、演绎种种方法来推论,终脱不了分别戏论的遍计所执。所以、现实主义是平凡的人有限度的、不完全的知识经验所得的结果,究非宇宙的究竟真相,而佛则是无上正等正觉者,他所经验到的是无限的圆融的现实境界。从这点说起来,佛学的现实论又和现实主义不同。

 

 

四 佛学之现实论

 

甲、现行实事──流行之不常不断 一切显现的事物,我们不但叫他为现实的事,而说他是现行的事,因为、他都是流行变化的;因为他既不是固定常住,又不是断尽绝灭的。譬如住的房子,起初是新的,後来便旧了,当中经过无量刹那的渐渐积久的结果,这就是所谓流行变化,不是固定常住的道理。要是更过了些时间,或是房子烧了,人死了,这便显然是一种非常的变化,可是还是相续不断的。人死了不过是肌肉起了地、水、火、风等分化,经验的精神知识还是继续流行不断不灭,房子烧了不过不是房子了,但是他的物质终於不灭,当中不过是起了一种极严重的变化而已。所以说:一切都是恒时流行不断不灭。像这样的情形,佛典上有个名词,就叫“诸行无常”。又如一个朝代,明洪武开国至崇祯而亡,但是他的民土文物非开国而始生有,亦非亡国即归灭无,这就是“国破山河在”的道理。在科学上、也认有一种常住“本体”,如唯物论所谓的原子、电子,佛学还是认为流行不常的东西。总之、佛学於一切现实都认为流行而不常不断的。各家所谓神我、上帝,原子、电子的常执,与死坏即绝灭的断执,就此打破了。

乙、现事实性──缘成之非有非空 流行转变,而非常非断之事事物物,皆假众缘聚集而成;缘至则集,缘尽则散。譬如一学校,假学生、教授、学制、学舍等种种聚集组合而有,此地本无学校而今有学校,则非有而有有由众缘,由众缘故自体非有,虽无自体而不无众缘,故非空。又如一人身,揽四大五蕴而成,离四大五蕴觅人身则非有,假四大五蕴名人身则非空。此非有非空、万物万事之实际显现,本是如此;实实在在宇宙万物皆不能外众缘所成义。唯识家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之说,天台及贤首空假中三观之说,皆据乎此。实非主宰创造各不平等因之妄说所可同年而语。

丙、现性实体──亲证之言绝思绝 以上所说,一切事物皆是缘成的,而以非有非空为其性,但是非有非空的理性,犹是假智诠上的共相道理,其自相实体究竟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们要想证得他,如果用言论思想来推考,断没有得到的可能。因为言论思想,终於与实体是隔离的,他们是永久不能见面的。这条路达不到,只有走另一条路,就要根据佛法里面修慧亲证的办法,要办到止观并行,引出无分别智,将平常有对待的分别知识突然遣尽,这样始可以证得非有非空的理性所显的诸法真体。

丁、现体实能──唯识之显现变现 证得言绝思绝的实体以後,始见无量的真实功能都不外乎智识。总之、根身、器界唯识变现,宇宙诸法皆识显现。所以、佛智为诸法中王,一切诸法无不为佛智所调御,而佛法即以宇宙诸法为身,号称法身,人们有心识,都可成佛,那怕宇宙万变纷纭,都以心识为主动力,都以心识为出发点。所以、人们各各都有转变全宇宙改换一切的本能,谈到此处,就要赖各个人的勉奋了!

 

 

五 现实论之宇宙观与人生观

 

事事物物既是刹那刹那地流行变化,无始无终,又假众缘结合而成,无边无中的。统计一切事物曰宇宙,指其特殊之一部分曰人生。从宇宙的观点上以观人生,人生原与一切事物不异的。佛巳证到人生和宇宙一致的实性,所以佛法的法身即宇宙──人生性即宇宙性──,那时、不但能受用宇宙,而且能够转变宇宙。但人们则尚须依据佛法去修持,其修持的出发点,前头说过一切唯识的道理。所以宇宙一切,我们都可以自动变化,不待外求,只须发展心识的本能,便可证得人生和宇宙的澈底的现实真相。这样说来,佛法正是指示人们发展本能,就在这世界中实证无上的真境,并不是所谓抹煞现世,虚无寂灭,离却人生和宇宙实在实际显现之象,而凭虚创造异论以为高奇的学问。但是、现在人们之智慧未完全,不能亲证,又不免为向来积迷的识所变起的种种对象所惑而认识不真,故时有谬误知解。故人类等一切有情之改善宇宙,皆须从改善自己之心识做起。

编辑:杨杰

 

人生的自由问题

──十九年五月在北平讲──

 

太虚大师

 

 

此问题含义甚广,关於政治、宗教、哲学各方面,但现在限於时间,不能作充分的研究,所以、略重在哲学。在十七世纪法兰西的理想家卢梭,高唱:“人类生而自由,在神权、君权下失去了自由的人,必须争回了这天赋的自由权利,才得完成人格。不自由,毋宁死!於是惹起现代推翻神权和君权,以争取人权或民权的革命风潮,摇动了全世界人类的心理。国家的体制因之而改,社会的组织,因之而变,就是数千年古文化的老大中国,也被这思潮鼓荡了二三十年,到现在仍未得著安定。但卢氏所唱“人类生而自由”的高调,虽曾激生了非常伟大的变迁,而一经仔细研究,觉其理由并非充分。从生物发达进步到我们人类,最可宝贵的即在自由,所以要求自由,是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所在。但“生来就自由”的学说,殊与事实不符,例如初生的小儿,心理、生理、均未完备,就不能自由,这是极显明易见的。卢氏的学说,正为不自由人类共同有此要求,於是引起众人的注意;然事实上初无确切的根据。故政治论的人生自由问题,犹待哲学来为解决。

再从一神的宗教方面来说,以为人是由上帝所造。然由此推论,人既由上帝所造,当然没有自由,善恶的行为,一概应由上帝负责,那人就同机械一样了!但信仰一神教的人,又承认人类有自由,他们的论调是:上帝造人类,曾赋与人类自由权的。从这种解释穷诘之,则人类的自由权,既从上帝赋与,而人类因有自由权以造成罪恶,这亦仍须全知全能上帝负其责。我们切实的研究,觉到宗教的解答人生自由问题,自相矛盾,更不能成立。所以、有从哲学上重新来研究的需要。现分为四点来说:

 

 

一 必然偶然与自由

 

以自然科学来说明自然的现相和关系,这其间就有因果律的存在。例如:有甲种的现相,就有乙种的现相;甲为乙的因,乙为甲的果。将自然现相观察明了,就能由关系上知到因果律,自然的现相和关系,才尽受因果律的支配管辖。例如电灯,只要知道了电的作用和开闭的机关,就可被人管辖、支配、利用他,这就是因果律所有的必然性。以若非必然,就不成定律,不能受管辖、支配,失却他的功效。所以、从自然现相关系间求得其因果公例,此即为自然科学的目的。全宇宙的事物,皆系必然的、受因果定律支配的。那么、宇宙即是一大机械,人生不过是大机械中一小机械;人生既系机械性、必然性的,尚有什么自由可言?但人生哲学,以注重人类须有道德责任的绿故,极力主张人生有自由的意志;以为人的善恶行为。发动於各人的自由意志,所以要由各人自己来负责。善的行为,就受名誉、利益、恭敬的报酬;不善的行为,就受社会上法律、道德、或宗教上因果报应的制裁。所以、在人生哲学上研究起来,人类是有自由的,不是如机械的。人生有道德责任,故当有人生的自由意志,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自由意志。

总以上两种研究,而成绝对相反的结论,所以自然科学与人生哲学不能相通。德国康德的哲学,分为“纯理批判”与“实践批判”,在“实践批判”中,认人生有自由意志。然“纯理”与“实践”,在理论上虽可区分,而实际却不能判然成为两事,所以仍免不了有通不过的冲突。

近代科学进步,二十世纪的科学,巳回非十九世纪的科学;对於因果律几经修正,巳不似从前的狭隘板滞,而变为广泛的活泼的因果律了。甚或废因果律的名称,而代以“函数律”的名称,说宇宙万有的现相,从互相的关系上可以互为因果,这就是佛法众缘生的因果律。这种宽泛的活动的因果律,不复是必然或偶然的两极端的,以必然过於板滞,一切都属命定,即无创生改变的自由可能。反之、若一切都是偶然的,似乎是很自由,然一切偶然,则亦惟有乱碰运气,而没有自由选定一方针以趋向的可能。所以、这两种都有所偏。但在这必然与偶然之间,有或然的可能,就叫做或然律。或然律为不定因,如优良的青年,应有好的成就,但由各种的关系,或竟堕落。所以、一果可从各种不同的原因以成,一因亦可变生几种不同的果。这其间、尽容有知识的审虑,兴趣的选择,意志的判决等,各种自由活动的余地;或善或不善既可容自由决择,则便应自负行为责任。然此自由并未超出因果律以外,自由与因果律合为一种,自由於因果律中的活动。例如人驾马车而成的行动,人固为驱马以率车而前者,然亦即为由马与车所载运者,此共同的行动,是即由互相的关系以成。所以、既无绝对的自由意志超出在因果律以外,亦无必然的因果律绝对不容有自由活动。前者未脱去一神教的错误,而後者亦为旧科学的偏执,今在新科学上所建设的新哲学以解释之,庶其渐近真相。

 

 

二 现状人生的分析

 

前者对於“人生的自由问题”,虽以一般的哲学作大概的解决;然而欲进一步以分析人生究含有若干限度的自由,及人生的自由有否进步的可能,更就佛家的哲学,就现状的人生一分析之。据佛家所说:众生都有一部分自由活动的心力,人是於这一部分自由活动心力尤其较强的。佛家将心分析为八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及阿赖耶识。八识都叫做心,每一识都是“一聚心”作用的总相,而每一识各含有随识分别而起的复杂作用,叫做心所有。人生的八识,前六识均有自由活动的心力,但惟第六意识有较多的自由活动,而前五识仅有少分的自由活动,而且是随第六识而活动的。此之自由活动心力,不但不受业果“异熟”束缚,并可转移业果;如现在的身体要受自然律的支配,例如人多食就要病,然在意识上则可用改转的自由权,如不去多食便不至於得病。故人的行为不当,健康、成年人的意识应能完全负责,不应一概委之环境。惟有意识已失的疯人,与幼稚、老病的人,已不能有自由活动心力的,乃可不负责任。

复次、人生的组织,一似社会的组织,不是单纯的,各部都互相发生关系的。这当中如有一部份是不自由,当然全部也要受他的影响。佛说人生的组织当中,有一种不自由的癖执性,是从初生直到死,恒时审注在一点上的心理作用。浅言之,就是各人的癖性。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深言之,即佛家所谓的异生性。就是:人与异类的众生所共有的深刻“自我”执。其执自我,就是“我疑”、“我见”,由此更发生“我贪”、“我慢”等,这种心理作用就名癖执性。由各人的和异生的癖执性,在人生的组织里头作梗,所以就不能得到进一步的自由。而且、此癖执性又限制前一类的自由活动心力,使之受他的影响而不得自由。如人有癖性,就可牵累及他的行为,使他当作不作,不当作而作。人生有癖执性,所以人生不能生来即有完全的自由。

但人生不仅有癖执性的不自由,而更有异熟性的不自由。异熟性、是佛学中的特别名词,这近於平常所论的自然性、或天然性,系以前的业力所引生的结果,不是当时的力量所造成功的──就是异时而熟的意思──。自然的人生与世界,全属异熟性。人有八识的心理作用,除第七末那识唯是癖执性以外,其余都有异熟性的不自由限制,而第八识尤其是异熟性的。以人生有异熟性的不自由,所以人生须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例如人想不老和不死,是不可能的事。但异熟性的不自由,程度有浅深不同;

前六识的不自由异熟性,可用前六识的自由活动心力来改变他的不自由。例如生来愚钝的,可由精勤学问而改变成聪敏的。然再作进一步的研究,人生还有“异熟所变性的不自由”,这就是人的身体等,那是更加不易自由转移了。例如生来长盲目的人,甚不易使他复明。而异熟所变性,更分两种:就长“共变”与“不共变”。各人的身体是不共变,社会、国家以至世界是共所变性。社会国家和世界既系共所变性,所以尤不易自由转移。但人生少部分自由,虽包围於大部分不自由中,然倘具向上的要求,自能将少部自由逐渐扩充以至於伟大。

 

 

三 自由的可贵和扩充的可能

 

佛学谓众生有六种,人类处在六种内之中等地位。人类以上的二种,如天等,人类以下的三种,如畜生等。亨天福的,因环境太优而不易发生向上的希求;至畜生等,因报身下劣,难言进步;唯人处中,最富有自由活动的心力,以富有自由活动力的缘故,亦富有创造性、改革性、和变化性。所以、依佛学来讲,六种众生中以人为最可贵。而人生可贵的意义,就在人生最富有自由性,而且有无限扩充的可能性。所以、此即为人生与众生不同的特殊殊。若能善用此人生的自由力,向包围的不自由势力进攻的时候,第一步若能将癖执性突破,即能大大的将自由范围扩充了;由此更进一步至於能突破异熟性的时候,则自然界亦可自由转移了。因为、自然并非自然,不过是先时的业力所引而成,业系自己作的,当然亦可以自由改转。若先时的业力都可以现在的心力转移,这就是突破异熟性所扩充的自由了。但能所性俗未突破,则“能变识”虽可自由,所变的身、器等犹不自由。然能,所皆依识而假立,识若完全自由,则能、所不成对待,是为突破能所性以成功的自由,亦即是人生所变性不自由的突破。至共所变的,则“自识变”以外,更潜有“他识变”的势力为限制,不能自由。至於自、他、一、多摄入重重,则“自他性”亦突破,而成为法界无障碍的自由矣。

 

 

四 人生的自由到宇宙的自由

 

将“能所性”突破,就无心物的分别。将“自他性”突破,就无彼此的分别。这就是由人生的自由得到宇宙的自由,而因果律与自由完全一致。此中的因果律,就是每一现相由许多因缘关系所起,由此所起一现相又为影响,变起一切的因缘关系,所以、每一现相全是因果律的,亦全是自由的。这因果律与自由的完全一致,便是佛的法身。法身者,以一切法为身。换言之,即全是因果律,亦全是自由。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便是自由,矩、指规律,既从心所欲而又能不逾於矩,便是自由与因果律的一致。所以、孔子的最高成就,虽未到全是因果律又全是自由的佛陀法身,而亦为具体而微的法身表现。

这个讲题的结论,便是:人生是可以自由的,是应当要求自由的;但现状人生的目的是很少的,好在人生有扩充自由的可能,能得扩充自由的方法以进行。人生的自由是可扩充到圆满的。

编辑:杨杰

 

唯物唯心唯生哲学与佛学

──二十八年五月在云南大学讲──

 

太虚大师

 

今天承贵校哲学系诸君相邀,得来与各位研谈学理,觉得很庆幸。余前曾作“唯生论的方法论阅後”一文,略论及唯物唯心唯生与佛学的关系;兹承贵会同学以此问题提出讨论,特举其要为诸君言之。

 

 

一 唯物哲学

 

讲到哲学,不外唯物、唯心诸派。先说唯物论,在哲学上唯物论的派别很多,但在根本的主张上有一共通之点,就是:“外境离心而有”,而且是在心之先有;至於心灵作用的精神,不过是以物质为基础而後生起之现象;宇宙万有及一切心灵作用,皆由先存在之物质而生起。如宇宙万有中到了动物才有心灵的作用,再进化到人类才有思想及高度的意识发展,未有人类动物以前,岂不就有地球和太阳行星等吗?倘不先有地球等物质则心灵无所托,一切皆依物质有而有,所以说“唯物”。此物质不但比心灵先有,而且在心灵後灭。如先有眼才能见色,有耳才能闻声,有脑才能思想。此见、闻、觉、知之心灵虽息灭。而眼、耳脑经之物质不即化为乌有。此种理论,因与一般人的常识很接近,所以能普遍发展,而近代的科学,亦多依此唯物论而得建立。其中派别虽多,本人觉得可以三种概括之。

 

甲 原子的唯物论

此派学说,乃基於物理化学的科学发展。唯物论者最初认为宇宙的真正实体,是一粒一粒物质的最小单位──分子。当十八九世纪的时代,科学者研究到所有物体,共有九十余种的原素;更分析之,则为最小单位的分子;然其後分析进步,知各分子更由原子所组成,於是原子的唯物论遂据之而起。此种原子是用数学分析出来的,己非眼所能见,但仍不是最後的实体。近代科学更研究到原子还由多数的电子组成,则原子仍是已成之聚体现象,一粒原子即等於一个太阳系,其中有很多成分,如一太阳系有许多行星、卫星等,一原子中亦由一电核含有多数的电子环绕。更近更有“能子论”的出现,认为能子才是物质最後的单位──按此说现尚未达确立之境──。其实分析到能子已无物质的存在,巳将物质化而为力了。反之、则可云由力结成质而有宇宙万物。但总是与心灵不相关之先有的外物,在分合变化。虽然电子之说起,可以推翻原子论,而能子之说兴,又可以推翻电子论,然仍属以分析所得最後外物单位为万有所本之理论,故统称之为原子的唯物论。

 

乙 自然的唯物论

此派学说,不特别注重物质构成的单位之分析,以作物质实体的说明。他们认为凡一色、香、味,触之自然界的物质,分析起来还是与自然界存在之物质相等。凡能使吾人可见可触者,就是有物质的实体存在,不待分析为最小单位而後认为是物质的实体。西洋学者赫凯尔的宇宙之谜等,可以代表此派学说。中国前数年有所谓黑漆一团的宇宙观,及古来的道家思想,亦颇与此派接近。

 

丙 辨证法的唯物论

辨证法唯物论的理论,在近来最流行,他们认为宇宙万有都是在矛盾对立流动否定中进化。流动的原因,由於相互对立,对立的原因是事物的本身都具有矛盾冲突的性质。依这种理论的立场,便认为宇宙万有的自身包含了矛盾,遂时起对立的斗争,斗争的结果,使事实变动而向前发展,成为新的形态。此新形态又以矛盾而对立而冲突而斗争而变化发展,永远流动无有止息。这种动的世界的转变,便是客观的物质的存在,所谓精神的心灵意识,不过是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人的阶段──时的现象。直言之,心灵的存在,不过是物质的派生而已。

 

 

二 唯心哲学

 

唯心论各派的共同点,即认心的作用为万有存在或生起的本因,而同时都否认或怀疑物质可离心而存在。此亦可分三派来说明:

 

甲 观念的唯心论

观念论者,以为人们对於万物中某一物的认识,须在意识上先有该物的观念。如对於桌子,须先有“四只腿一个平面长或方的桌形”的观念,然後再由材料而实现,假若没有这种观念,就不会有这种现象。而现象上存在之桌子是不普遍不永久的,观念是普遍永久的。当我们想到桌子时,世界所有的桌子都为我们的观念所包括,此观念属於意识,是心,故宇宙万有唯是以心为本体。照这样说法,则我们眼前这张可看见、可摩触桌子存在与否就成问题,因为他是可毁灭的,是暂有的。换言之,它不过是观念的一个特殊表现而已。观念论到近代的笛卡尔,更有高度的发展。他说:“我思故我在”。於是宇宙万有在衬念论者看来,不过是“观念的表演”而已。此观念,在佛学上只是一种名相,认作本体亦属错误。盖此不过由概念之相而立以名,至於万物现象之所以有,尚不如此简单。近代唯心论的趋势,恰与相反。

 

乙 经验的唯心论

所谓经验论,是科学之一个发展的阶段,他曾领导科学成功很大的进步。他一方面反对观念的唯心论,但认为唯物论的本体也是不可存在的。真实的东西,只是个别的特殊的杂多的经验;这种经验即为人们的知识及知识内容,除此别无真实的存在。这派学者以洛克、休谟为其代表。经验论亦正成立了万有是唯心的,比如眼所经验的不过是青、黄、赤、白的显色,或长、短、方、圆的形色。若谓是手能拿到的经验。则手所取者不过是轻、重、冷、暖而已。凡此经验,皆不出感觉之心,此感觉经验到之物皆在於心,乃成为主观的唯心论。如谓唯有我一人所感觉经验者为有,则世界就只有我一人,那末夜间入寐时感觉不起作用了,那时的存在物又由谁经验而有呢?岂不应彼时一切都不存在了吗?若谓由上帝经验,则上帝有无尚成问题。如近代进步的思想家,多有不承认上帝存在的。而美国现代更有杜威,詹姆士等一般学者,创实验主义,使经验不单是感觉的累积,将知识、思想、行为亦作为构成经验之流的原素。换言之,初感觉的是混沌的经验,或素朴的材料,再经意识思想的雕刻,始成为真确的知识。这便是实相主义的“思维术”的贡献了。这种主义,我以为是“扩充了的经验唯心论”。

 

丙 泛神的唯心论

泛神论亦可称为万有精神论,宇宙唯心论。如印度古时奉大梵天,谓一切皆梵天幻成。西洋如斯宾挪莎以及康德後之黑格尔,都是此派的代表。不过万有精神有程度高低的不同。他们认为宇宙间根本的最後的存在,只是绝对精神,而一切可感觉的自然界的一切存在物,只不过是他的低级或高级的发展。即宇宙是一大精神,於是宇宙便是一个泛神的世界了。精神即是心灵,故名泛神的唯心论。

 

 

三 唯生哲学

 

唯生这个名词,近始倡出,但其思想与意义,古今中外俱有。兹亦分三派论之:

甲 生命的唯生论

此说、可以法国柏格森为代表,他认为宇宙人生都是一种“生命冲动”的表现。由生命的冲动而成生命之流,当冲动紧张表现活泼时即是精神;反之,冲动松懈时,则散成为静态的物质,如炮火一样,当其爆炸之时,即是活动的精神;爆炸後散落下来,便成为静的物质。这可名之曰西洋的唯生论。中国哲学大都可称为唯生论,如易经是儒道两家所共的哲学,易者就是变易,时时变化,生生不息,因阴阳变化,品物流行。而有金、木、水、火、土五行。行者、行动迁流也,流行到某阶段名之为金,流到某阶段名之为土,宇宙一切都是生动变化的。

 

乙 太极的唯生论

中国古代哲学最富於这种“生”动的思想,易经一书可为唯生论的源泉。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又曰:“生生而不已谓之易”。生的意思、便是阴阳协和与偏毗的继续变化,由阴阳二气的渗透融合,便成五行;由五行便生长万物。所谓阴阳太极,太极是阴阳的均衡。由此说明天地万物皆是活泼泼地流行著而不可拘定,若一拘定说是某一物时,它早又起了变化,而不是某物了,所谓物各一阴阳,物各一太极,各各物都在刻刻变化生动。这种学理,余名之曰太极的唯生论,或名之曰古典的中国唯生论。中山先生亦继承此思想,他说宇宙重心就是生,而社会的原动力在“民生”,生生不息而进化,是贯彻宇宙人生的。

 

丙 生元的唯生论

宇宙根源的物质,不同西洋说是无生命的原子。譬如身体是原子构成的,但粒粒原子,个个细胞也都是有生命的。中山先生提倡三民主义,在其著述中,对宇宙人类社会有两句最扼要的话:“生是宇宙的中心,民生是人类历史的中心”。并在行易知难的学说中,倡生元本体论。以後陈立夫等更就中山先生之主张,与现代自然科学之知识,揉合成一严正之系统,是为唯生论──参看陈立夫先生所著之唯生论及唯生论丛书──,可名之曰现代的中国唯生论。

 

 

四 佛学与唯物唯心唯生

 

以上、就各派哲学简单说明,兹更论其与佛学之关系,亦分三类来对照说:

甲 法性无生与唯物

佛学中大乘的法性宗,明宇宙万有的真实,就是空。法即指万有,万有皆依假相而立名,此假相亦可是辨证法的、非固定的、暂时和合而成的,其真实只是空,此空性则是普遍永久。既普遍且永久,则不生不灭不增不减。若能明得此诸法的真实性,则不为外物所累,可以解脱一切苦厄。然由吾人智慧不明,见地不真,只见假相而误执为实有万物,积谬相成,习非为是;而不知永久常住普遍存在的只是空性。吾人之所以见有宇宙万有人我是非者,皆因不明空性而误执假相,如此、则“心因境有”。

这与唯物论的先有物质而後有心灵相近,或可称为“唯境论”。所谓“心本无生因境有,境若空时心即亡”。因此可由唯物论进而研究到佛学中的法性唯境义。

 

乙 法相缘生与唯心

佛学中还有法相宗,此宗对於前宗所说的假相以为太笼统。因假相,亦有全假不全假之别,如言马角,世间根本没有此物是名全假,而世间有生灭和合之相者即不是全假。如一线之火急旋为轮,线火即不全假。又如牡丹花须有种子、水、土、日光、空气以及人工种种培植的因缘,始能含苞吐萼,种子是它的亲因缘,水、土,人工等是增上缘;而真正的因缘乃为吾人阿赖耶识中所含藏之种子。由有继续存在之习惯势力在心识中存在,方可以有此牡丹花之发现。万有的生起皆以阿赖耶的种子为因,此阿赖耶识即是心。法相宗的唯识论或唯心论即由此而立,而且可以包括前面几派的唯心论。大乘法相宗把心分成八识,前五识的唯心论可以包括经验的唯心论;第六七识的唯心论,可以包括余二派以及其余一切不能融会贯通的唯心论。

 

丙 法界妙生与唯生

法界即统括一切法。佛法到中国来,演为天台宗、贤首宗,此可称为法界宗。他所谓诸法无碍,互主互伴,一法即一切法,一切法即一法,如一枝粉笔,它的种子因缘与法界一切法都有关系。此法如是,彼法亦如是,随拈一法皆为法界,一切法不必於一法外求,我如此他亦如此,故亦可绝对自由,但由一一法所在之地点、时间等不同而有差别,而成人物。人中又有自他各不相同。而每一法生起,皆通过去、未来,无穷无尽,故名不可思议缘起的妙生。此与物各一阴阳,物各一太极,其义相近。而欲将太极讲得圆满,最好研究贤首华严宗的六相十玄之法界缘起义。今天拟的这个题目略说如是。诸位若能从研究哲学而一探佛学的奥义,将更见其圆满。

编辑:杨杰

 

自治哲学

太虚大师

 

 

人类群化变迁之趋势,横观东西洋;纵览古近史,其繁剧严烈莫甚於今世也!自帝国制贵族之化,以至无政府共产之化,其间若君宪之化,民宪之化,国际政府联盟之化,劳农政府集产之化,此各种人类迁化之势力,殆无不皆尚在争死活、竞存亡之中,而未见其极。余既胪察群变,暇居静思,意其必有一沟通贯达之法,可藉之会樊然之众异,得浩然之大均,以免其相冲击,相倾夺而长在忧患劳累之途者。推校详审,於是喟然而起曰:其惟自治乎!其惟自治乎!盖能免除“忧患劳累”者,即谓之治,而人生之为治,其道术未尝齐一:古昔称天而治,是神治而非自治也;牧民而治,是君治,而非自治也;立宪而治,是法治而非自治也。降及今世,神治、君治既不足为治,而法治亦不足为治,且皆使人发见其徒增忧患劳累而已。由之反究其何因而致此,始悟皆因不自治自、而赖他以治自之故耳。有人者累,有於人者忧,欲除忧累,其必不有人亦不有於人,而惟自己治理自己乎?此诚今人由历受神治、君治、法治所遗之痛苦,而发生之最深切、最周遍之新觉悟、新思想、新潮流、新运动也。以其探切周遍,故近今昌言自治者,非徒平民昌言之,高居政府中人亦昌言之,虽有专制之皇帝、贵族殆亦将昌言之。而远推至於主张无政府、共产者,其所求既同在乎免除忧患劳异,则换言之亦即求治而已矣。既求治,则其所求之治,必非神治、君治、法治而为自治无疑。夫自治之至,且不仅如世人无政府、共产之主张,随世人所知之量而起言说。且姑以无政府,共产为自治之至,则无政府、共产之能实现与否,亦必视自治之能臻其极轨与否为断。欲达到无政府,共产之目的,固亦舍却循自治之道以前进,无他术也。然则能贯通人群变化之各种趋势,以免除其冲击倾夺之战争,有居今不违之德──政府中人亦言自治──,行远无滞之功者──无政府亦必由自治──,端在乎自治,不昭然若揭哉!然自治虽切实之行事,要亦须先明其根本之原理,与极成之宗趣,庶建而不悖,不致徒贻後忧,故不可不有自治之哲学也。夫自治之思潮,汹涌澎湃於今日之人间世,既如是其弥漫普遍,而关系人群变化之趋势者,又如是其重大。顾近人若杜威辈,但泛言社会哲学、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独未尝有一言自治哲学者!故余试胡乱言之。

然哲学上之自治问题,与施行上之自治问题不同。其问题在根本,其解决亦必从根本上解决之,始能圆满。故一言自治,不但须说明何者非自治,何者为自治,如何则能自治,如何则不能自治,及应当若此若彼以实际施行其自治之事项而已。从哲学思想以追著疑问到穷源澈底,更须先发明何谓自,何谓非自,何谓治,何谓非治,自固安在,治复奚为?自本治,何须自治!自本不治,何能自治!果将如之何以自治乎?故今言自治哲学,当首从明自言起;自之既明,乃继之以明治;自与治既明,本之乃可言自治耳。

今皦然而曰自,此自之一名,其所名之实为何?且其实何在乎?使莫知其实之为何,或虽知之而仍莫知其实之何在,则仅此自之一名而已。使所云之自但名无实,则自治自治,果将安从之以为治?而治亦将奚施乎?

在实际主义哲学者,将曰自治之起,亦本乎人类生活之需求,发生此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其先无各各之自,则自治必无从起,今自治之既起,则自必先有在矣。故谈自治哲学,而首先怀疑及自之存在否,实为无病之呻吟,但置之不成问题、不须解决之列可也。若视为问题而空费其解决,卒之解决与不解决,与自治之事实,无丝毫损益於其间也。

虽然认今世之运动,固对於要求免除非自治所起之忧累而发生,且一方面认自治为有益,一方面认非自治为有损,故排郤非自治,主张自治而为运动耳。此非甚高之论,在实际主义哲学者,当亦同承认之。然则若非先发明自治之所云自,自与非自既无由辨,则自治与非自治亦无由辨,昧其实而徒徇其名,又安保运动自治之不适为运动非自治,排却非自治之不适为排却自治,欲益之而反损之乎?故实际主义哲学者,对於一切求达真实之问题,皆用消极的、否定的之不解决的解决,不唯不能满足吾人对於哲学上之所要求,驯至实际上之亦必使人茫然莫知所可,而永堕於迷离徜□之中也!故实际主义哲学者,於吾人欲知自之实在之要求,虽用此消极的否定的暗示以暗示吾人,吾人初不能为之有所摇动,而仍必本其所要发明之何为自,自何在之疑问,以求一圆满之解答。

或起而为之辩护云:实际主义者,固尝云发生自治之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实际上求为自治者,皆从其需要发生之所在而获知其所云之自,其解答者不既圆满乎?然不为画定一刻板之意义者,盖因实际上依之发生自治要求之各各之自,其性质、分量亦各各不同故,假如吾人类被主治於非人类──若称天而治之天神──,吾人因之求解脱非人类之主治权,施行人类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人类是也。又假如一民族被主治於另一民族,此一民族因之求解脱另一民族之主治权,施行民族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此一民族是也。又假如一国家被主治於另一国家,此国家因之求解脱另一国家之主治权,施行国家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此一国家是也。又假如平民阶级中大多数人被主治於皇帝、贵族、官僚、军阀等辈,此平民阶级中大多数人,因之求解脱皇帝、贵族、官僚、军阀等辈之主治权,施行平民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平民是也。又假如各地方被主治於中央政府,此各地方因之求解脱中央政府之一部分主治权,施行地方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各地方是也。又假如多数劳动者,被主治於少数资本家,此多数劳动者因之求解脱资本家之主治权,施行劳动者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多数之劳动者是也。又假如人群被主治於国法,人群因之求解脱国法之主治权,施行人群自治,别所云自者,即人群是也。又假如各个人被主治於全群众──即社会──,各个人因之求解脱群众之主治权,施行各个人自治,则所云自者,即各个人是也。随各个时代各种环境之下所发生之特殊事实而列举之,依之发生自治需求之各各不同之自,殆不能更仆以数之也。就今世所发生之自治要求、自治运动以观之,则民族自治、国家自治、平民自治,地方自治、劳动自治、人群自治、皆其较有意思者也。若人类自治、个人自治、别无何重大意思。故自治之所云自是何?或是民族、或是国家、或是平民、或是地方、或是劳工、或是人群而已。自治之所云自何在?或在民族、或在国家、或在平民、或在地方、或在劳农、或在人群而已,所解答者,不既灿然明白矣。随要求自治、实行自治者,依其所处不同之情境,当各得其自与非自之辨别,又安有自与非自先不能辨,致自治与非自治亦不能辨之患哉!然从根本上发生何谓自、自何在之疑问者,虽闻此详晰之解说,仍等於隔靴搔痒,初未能使其疑冰之融释,且益多腾疑起难之端耳。夫使随著各个时势、各种情境下依以发生各种自治意思之特殊事实即谓之自,而於其中绝无一贯通范持、变而不渝、在而不居之真实性,则此亦一所谓自,彼亦一所谓自,此亦一所谓自治,彼亦一所谓自治;反之,则此亦一所谓非自,彼亦一所谓非自,此亦一所谓非自治,彼亦一所谓非自治,使或此或彼之所谓自与非自,自始与非自治者聚论一堂,各然其所然而互否其所否,不益足腾自与非自无由辨,自治与非自治亦无由辨之疑,而起实际上亦使人莫知其所可而永堕在迷离徜□中之难乎?且人类但是自之同类而非自也,民族但是自之同族而非自也,国家但是自之国家而非自也,平民、劳动、人群、但是自之朋侪而非自也,地方但是自之居处而非自也;以依於自,故有自类,自族、自侪、自国、自地,而不得举是等等以冒充为自也。则何谓自乎?自何在乎?不尤急须辨个端的、求个著落哉!

自类非自也,自族非自也,自业非自也,自居非自也,舍之离之俱非自也,舍离到不能舍离乃存个身,此个身其真自乎?自其唯此个身乎?身即自也,自即身也,身在自在,自在身在。然虽仅此个身,亦终未能得达乎自体之中坚也,故亦祗可谓之自之身,而仍不得冒充之为自也。何者?以兹个身,但为连续和集所成之一个假形状,分析之则为若干之物质──金镭炭养等──,物力──热动光电等──,若干之生机──脏腑脑筋等,生元──血胞精子等──,而体非一实故,体非一实,则不真常,不真常者,则非有本;非本有者,则不永存。故此,一形之生长,一命之存在,乃由假借四大、组织五蕴之所幻成。乍经幻成,俚趋渐於分离解散,既分离解散,此身即无。未假借组织,本无此身,故此身乃自昧乎自,妄为假借四大、组织五蕴而有,虽可是自之身,而决非即是自。自必自在,无待假借组织,不可分离解散。此身既从假借组织而起,复由分离解散而灭,故身决定非自。

自家即自也,自国即自也,自胞与即自也,自环境即自也,摄之取之莫非自也,摄取到无可摄取乃成宇宙,此宇宙其真自乎?自其唯此宇宙乎?宇宙即自也,自即宇宙也,宇宙在自在,自在字宙在。虽然极此宇宙,亦终未能得达乎自量之边底,故亦只可谓之自之宇宙,仍不得冒充之为自也。何者?以兹宇宙,但是隔别对碍之一圈虚分位,解剖之则为天空、群星、地面、庶物、六合、内外、十世古今,而量非妙圆故。量非妙圆,则不融遍;不融遍者,则非明通;非明通者,则不含具,故此十方之施设,三际之安立,乃由计度意识、分别法尘之所浮现,乍经浮现,己即归於止息空亡;既止息空亡,宇宙即无。未计度分别,本无宇宙,故宇宙乃自昧乎自,妄起计度意识,分别法尘而有,虽可是自之宇宙,而决非即是自。自必自如,不落计度分别,无能止息空亡。宇宙既由计度分别而出,复从止息空亡而没,故宇宙决定非自。

无待而自在之谓自,不落而自如之谓自,闻其义也,然未获证明其实也。何者是自?自究何在?问之者非徒欲知其义也,欲现证其实也。推之则穷极,宇宙都非自也。反之、仅存个身亦非自也。然则何者是自乎?自究何在乎?不益令人疑极疑绝,而又不能不疑,疑不能巳乎!云何为自?自何在?愿阅者俱掩卷试参究之!若能觌面相见,则太虚千里不隔一线。如或未然,且待续布!

编辑:杨杰

 

宇宙真相

──二年作──

 

太虚大师

 

 

忆余总角时,春深日暮,玩弄既倦,间旋绕於乡老之膝前,尝闻其相谈曰:昔有一士者,一樵者,一渔者;士者处城,樵者处山,渔者处江。一旦邂逅,以渔者之鱼,烹以樵者之薪,倾士者所携酒而共酌之,三杯落肚,万虑忘怀!士者曰:吾曹操业,无或同者,今之良会,殆非易得,盍各言所知以佐逸兴!请自仆始,为二君倡,今吾人仰视一轮赫然而高悬者,非日乎?二君知日之赫然高悬空中,亦知日之出於何所而入於何所乎!仆辨色而起,观日之腾腾然渐升渐高,出於城之东隅;扬清光以照临吾室;既暮,观日之颓颓然载坠载下,入於城之西隅,迥余辉以掩映吾窗。历数十年无少异,夫亦可谓极经验之能事矣。此现前之显且易见者,二君所知,应不仆殊也?樵者嗤之,若深形其妄者然。徐进曰:就余所见则不然,夫日、余固昕夕以睹其出山之东而入山之西者也。樵者、士者,相辩不巳,折衷之渔者,渔者覤然曰:吾於二君之说,胥未敢茍同。吾但知此圞然之日轮,晓则从大江之东浴而出,夜则赴大江之西没而入,吾未知其他矣,亲目所觏,真相斯存,虽有异说,不欲闻命。於是之三人者,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援引证据以实其说,诤论未竟,不觉垂暮,相得之情,一变而成为相敌之势,不尽欢而散焉。余一历耳根,深入识田,二十年於是未之忘,今世界学者,异说蜂起,横议孪生,思潮之复杂,理想之繁赜,索之冥冥,探之茫茫,出乎玄玄,入乎妙妙,各执其经验所得,各有其证据所陈,光怪陆离,纷耘杂沓,窃为之脑血充溢,目神眩骛而杳不知其所究竟者久矣。以例乡老之谈,虽未免拟於不伦,顾古今时异,东西俗殊,偏执其习见者以相为是非,私未敢必其皆真理真相所存,殆亦难免夫乡老之笑言乎?第余之云此,非不足於今世学者之谓,仍不敢自是之谓也,余将有姑妄之言於是,欲世人以余言为姑妄而亦姑妄听之,乃用是发其端耳。呜呼!吾其城居之士人耶?吾其山居之樵子耶?吾其江居之渔翁耶?吾其均是耶?吾其均非耶?吾诚不能自辨。吾不知异日之乡老,将属余为谁何,以供其花前月下、酒後茶余之谈助耶?虽然,彼士者、樵者、渔者皆敢於自是者,余则未敢自是而将以求信於天下者也。余之异於彼士者、樵者、渔者,其在是乎?法人特嘉尔尝高唱尊疑主义,以为古今之学说,无一可信者,非概置之怀疑之例,衡於经验,断於智识,不足为情实,学者称之曰怀疑派哲学;盖即经验派之所出也。余所持论,岂即怀疑派之附庸乎?此则不然。余盖谓人皆有所偏蔽,了於近而昧於远,实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毋偏执之太甚,是自而非彼,当谦怀而虚受,藉非以显是而已。庄子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天下之非马;天下之相诤,由於人己之互执,方欲与天下人解执而息诤,乃先执一说以诤之,此之谓益薪止沸,缘木求鱼。故余亦曰:以执使执之无执,不若以无执使执之无执;以诤使诤之无诤,不若以无诤使诤之无诤,是则微意之所存也。但尽凡情,别无圣解,能穷世相,斯即常住。

夫宇宙万有,一幻之表现耳,何真相足云?吾人居宇宙万有之一,亦微末巳甚, 所恃以为真者,使眼、耳、鼻、舌、身之五,接色、声、香、味、触之五而已,然眼所不及之色,望远镜、显微镜能及之;耳所不及之声,电筒、德律风能及之;从而递推异日所发明,必有鼻、舌、身所不及之香、味、触而藉器以及之者。且吾人之眼、耳、鼻、舌、身,固能与色、声、香、味、触相接者也,而有及有不及;可知藉器以及之者,亦必有及有不及也?故彼望远镜、显微镜所不及者,必有天眼、慧眼、法眼、佛眼能及之;彼电筒、德律风所不及者,必有天耳、慧耳、法耳、佛耳能及之,而所见所闻无或同者。同一恒河之水,鱼鳖见之为窟宅,饿鬼见之为火焰,天见之为琉璃,人见之为流水,凡是,其所谓真相者,固何存也?以不止五接五,尚莫得其真相,况以五而接不止五乎?吾人其乌可恃眼、耳、鼻、舌、身所接色、声,香、味、触为真耶?宇宙一幻之总相,万有一幻之别相,凡所有相,皆是幻相,以幻接幻,谓有真相可得者,无有是处。

然特嘉尔曰:是实非幻者,唯意而已。何言乎唯意为实?盖意有是非而无真妄,疑意为妄者,疑复是意,若曰无意,则亦无疑。故曰:惟意无幻,无幻故常住,吾生始终,一意境耳。是则宇宙万有皆为意境,万境胥妄,惟意是真。但意既真矣,复何容疑?疑则妄矣,意甯是实?以余观之,意为幻末,意之与境虽有本末,同是一幻,无非幻者。特氏知万有之皆幻,此特氏之卓见也;而曰唯意非幻,则殆未免“无量劫来生死本,疑人认作本来人”欤!

余将下一断语於是曰:宇宙无真相,唯幻是真相;宇宙无万有,惟幻是万有;宇宙无宇宙,唯幻是宇宙。以唯幻故,同一朗日、皓月、绪风、晤雨,同一名山、大川、长林、幽谷,或把酒吟啸,触境皆虚;或怀远伤离,成形即惨。以唯幻故,同一文字、语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一天下、国家,治者自治,乱者自乱,以唯幻故,智慧深则山河、大地立成金色;罪业重则食到口边都化猛火。以唯幻故,同一眼根,或恒沙世界一滴之雨皆知其数;或伏处斗室,三光偶隐,惟睹黑暗。以唯幻故,同一天地日月,或上圆下方,乾动坤静;或日住地转,晓东暮西。以唯幻故,同一人生,或为舜、为跖,或为彭、为殇。以唯幻故,世界无量,众生无量。以唯幻故,诸佛出世,名号庄严,说法度人,各各相殊,毕竟同中有毕竟异。夫何以故?曰:以唯幻故。以唯幻故,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以唯幻故,有一众生不得度,誓不成佛;度尽一切众生,卒无有一众生得灭度者,而佛界不增不减。以唯幻故,过去非去,未来非来,三世一时,十世一念,而不来不去。以唯幻故,森罗非异,无相非一,而不一不异。以唯幻故,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而不生不灭。以唯幻故,因中无果,果中无因,而因果不昧,因果相成。以唯幻故,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而大小悬绝,小大相融,毕竟异中有毕竟同。夫何以故?曰:以唯幻故。伟矣哉幻!虚空由之立,世界由之生,众生由之出,国家由之成,宗教由之建,学术由之明。远而日月星辰,近而肝胆手足,大而山岳江海,细而尘芥虫蚁,六合内外,万形上下,莫不依此不可思议之幻力而成,而住、而坏。唯其皆依幻力而成,而住、而坏,故无成、无住、无坏。统宇宙万有而浑成一大幻相,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无所不贯彻筦络而充满;吾无以字之,字之曰:宇宙真相。

编辑:杨杰

 

致私篇

──二年春作──

 

太虚大师

 

 

天下亦私而已矣,无所谓公也。陆子曰: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夫宇宙内事,既皆属己分内事,则宇宙之外,设更有事亦己分内事耳。信如是,则尽法界、虚空界,尽未来际,固莫非己分内事也。尽法界虚空界尽未来际之事,既莫非己分内事,则可知除己分内事更无一事之可述也。然则人之任事,无论至於何地,所任之事,要皆己分内事耳,为己分内事,非私而何?夫天下无往非己分内事,即天下无往非私,故曰:天下亦私而已,无所谓公也。虽然,天下之攘攘扰扰,竞权争利,演种种之惨剧怪剧,以致社会不能安宁者,皆由於有私耳,仁人君子,冀消弭种种之惨剧怪剧,以维持社会之安宁,方使人背私就公不暇,顾吾乃一笔抹煞之曰:天下亦私而已矣!无所谓公也;甯不益长私竞之气焰乎?虽然、我之所谓私,非背公之谓,亦非大小递进如吾友某君之所云者。盖以凡时闲、空间,形上、形下,万事万物;万法万理,莫非己分内者,莫非我之私有者,除我之私有者外,更无一事、一物、一法、一理,乃至如微尘许,如芥子许。唯我之私如是故绝待,唯物之私亦然故圆融;绝待故,唯私无公,圆融故,私亦不存;此人生观、世界观一致之极诣也。

或曰:万物显然万物,我显然我,初未见我为万物有,万物为我有也;万事万物,万法万理,莫非我之私有者,亦一空言耳!证之实际,未识其当也。呜呼!是盖泥於妄执之我见而不知夫有真我故也!请言真我。

真我者、真我耳,非思量拟议之所及,又岂言辞所能喻哉?无已,姑以妄执之我见反显之。譬画月者,转而画云,云相拥处,一轮皎然而现,月之真相,以云形之而尽见,是亦天下之一巧也;窃取斯义,用妄我反显真我。今试问所谓万物显然万物,我显然我,果以何者为我,而曰我显然我耶?手足耶?头颅耶?腰肢耶?心胸耶?眼耳鼻舌耶?脏肺肝脑耶?彼是则此非,此是则彼非,其均是耶?抑均非耶?藉曰:均是也,则父母未生之前,固未尝有是也;死亡消灭之後,亦未尝有是也。而此处数十年间,忽而孩提,忽而儿童,忽而壮大,忽而衰老,忽而疾病,忽而健康,陈陈相蜕,新新不巳,抽足即逝,交臂即非,如是其又谁为我耶?藉曰:均非也,而别有知觉灵魂为之我也。则赤子初生,仅知啼耳,嗣後知觉渐开,要皆感境而生,非必本具也。即知识之出生及存存之点,亦不易知:在心、在脑皆武齗之言耳,况人之思想意识至无定者也!方思未来,忽忆过去,方念天上,忽虑人间,以至方悲、忽欢,方怒、忽喜,方恨、忽爱,方忧、忽乐,凡是其又将以何者为我耶?藉曰:此皆对境而生之情状,胥非我也。是则除夫形骸知觉,所谓我者,固何在耶?此可见所谓我显然我,物显然物,物对物而云我,非真有一我在也;离去对待之物,我本无我,我既本无,又谁与万物显然对待哉?由我之本无以推万物,则可知万物亦本无也。物我双忘,而後即物即我,非物非我之真我,乃恍然见之。

真我乎!真我乎!历万劫而常然;虀万物而弥纯,包藏无量天地而不为富,出生无穷种类而不为巧,声声色色而未始声声色色,毁毁成成而未始毁毁成成,横极十方无限无限,竖穷三际无尽无尽,其大无肤,其小无腹,窈冥恍惚,晶莹炳灵,无有乎弗具,无有乎或变,尘尘然,物物然,万有之元宗,自在之真宰也。一旦得之,则天人同根,物我一本之理,朗若列眉,尚何疑耶?我之为我,如是其广大悠久,地球之生成坏灭於真我之中者,不啻微尘之起落於太空,其为物固甚小,其为时固甚暂也,固不必有惊於世界大同之说也。抑人之以地球大者,因人小耳!他世界有伟大众生,其身量较地球大什百倍者,彼之视地球,曾不翅拳大一土块而已:又人之以拳大之土块为小者,因人大耳。设以微生之频,处此拳大之土块,应不异人之处於地球也。地球固大乎哉?土块固小乎哉?亦人之自生区别焉耳。唯真我无对待,故无比较无大小。无比较无大小者,又生比较者、大小者之所能乎?天台宗所谓一念三千,华严宗所谓法界唯心所造,为庶几耳!信如是,则某君所云佛能言爱,能言无,不能言有者,误矣!以愚意断之,竟是某君能知佛之偏,不能知佛之全,能知佛之一二,不能知佛之三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所谓空者,又何不可谓之有?所谓有者,又何不可谓之空哉?要言之,一即三,三即一。能言无者,果未有能言爱、言有者;能言爱、言有者,亦若是则已矣。所谓随拈一物,莫非即假、即空、即中者是也。明乎此,则可知物物皆私。物物之私,莫不竖横穷遍,有能充此私之量者,虽天地不足为也。王阳明好致良知,余则换言致私。是同是别,且质之具眼者,余不复画蛇添足,再为之论断。

编辑:杨杰

 

唯生哲学

──二十三年九月在武昌东方文化研究院讲──

 

太虚大师

 

 

西洋哲学是唯物论的,印度哲学是唯识论的,中国哲学可以说是唯生论的。就这三系哲学的本质上讲,中国哲学是以生气为本质的。生气、即是阴阳消长的气化,由阴阳变化而有宇宙万有的品物流行,故曰唯生论。

但这唯生论要如何研究呢?唯物论以物质为本质,凡物质的东西皆可以测量,可以把捉,故可以数理论理去研究之。而唯生论以气为本质,是不可测量,不可把捉的,溯之不见其前,随之不见其後,视无形,听无声,欲固执之则无,而虚容之则又有,乃是由感应而变化生长的;唯於感应交互之中成为宇宙万物。如此观察,则宇宙万物皆是时时在生长消息流动变化。中国的老、庄,及儒书的易经,皆表现此义,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生生不息,属乎自然,并不要如何去造作才有,非如基督教及西洋哲学的目的论所说,要由计划造作然後才有所成。

由此、中国的学术重在修养,所谓:“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如有不得其正之处,则反观自省,责自己修养有缺,诚感未孚;於是更加精进修养,虔诚悔改,以期由善感而得中正之应,各安所宜。所谓中也者,天地之大本;和也者,天地之达道。天地位,万物育,无感不通,无应不是,则人民得其乐,国家得其安,天下得其平。如为人子者,当得父母之慈爱,若未得其慈爱,当反责自己之孝顺有所未尽,宜更加修养,克尽其孝,只求得父母之反应谅解而生慈爱,以得父慈子孝之适当关系。凡生物有情,皆可从心情谅解而得到感应,此与西洋哲学不同。西洋哲学、谓父子地位是均等的,当各尽其责;如父对子不慈,子亦可以不孝,甚至可依法律而解除父子的关系,偏於理智而不重情感,此种理智是不正确的。又从中西医学上比较,也可以见到此点:如西医见某处有病,即将痛处剜去;中医则见其为生气流行,可由腐而新,使病得愈。此亦可表现申国与西洋之思想不同,方法各异。再由生气以观察经济、政治,也是生气流行品类变化为原则的,由此成立唯生论。

代表印度的佛学,是以心识为本的唯识论。其本质、乃由内心禅定上之修养而成,此为唯生论更深一层的研究,尢重在禅定的修养。戒、定、慧三学的定学,又名心学,即是内心修养之功夫。由禅定将心识澄静清净,由净而明,先成为清凈安静之身心,方可生出智慧光明来;由清静明觉之心,照见宇宙万有之本相,如镜照物,镜体明净,则照现之影相亦愈明净,历然可见。成佛、即是将心修成清净明觉之心,而明照宇宙万有之生起变化,能觉证一切事物之本相,故称为佛。中国古时禅宗的永明禅师,著一部宗镜录,就是讲明“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之义,也就是明心见性的功夫。

现在复兴中国文化,可以依唯生论为本位,以唯识论、唯物论为补充。依西洋思想去看创造宇宙的上帝,亦是一物,故唯物论无不是物。但最近进步之说,亦渐与唯生论相近了。如罗素等唯五官经验的新实在论,唯五官感觉为实在,然五官感觉即是心识,亦可云唯感觉论,而可视为唯识论之一部分。又德国黑格尔的辨证法,谓宇宙一切都是矛盾对立的,由一正一反互相争斗,互相冲突,因冲突斗争而变化为合一;合一方後,又有相反者与之冲突变化;如此以成万物之变异,颇近於中国之易经。後来马克斯采取辨证法以成立唯物的辨证法,依辨证来观察一切事事物物,常常都在辨证法中的生灭消长变化发展流动,此又可称为辨证法的唯物论。如此、则所讲之物,亦是生灭变化之活泼泼的东西,不是不动的物质而近於唯生论了。但辨证法唯物论之矛盾对立,应用於社会则为阶级对立,由阶级对立而争斗,於是就有痛苦,不是由感通谅解而得到的融通变化,中国文化讲改革之功,不尽由争斗流血而致的,乃潜修感化所得之谅解感应而自生变革。即古时驯服异族,亦是如此;使其优游淘镕於德政之下,自然镕化而变为中国人,所谓修德以来之。唯生论以生气为本质,比唯物论的一切学术来得高一层,由此为本位而进研究唯识论,则唯识亦是唯生之最深义,以正为说明因缘所生,生即无生,诸法实相之理,故说唯识,一切法皆因缘所生故。因、即是一切种,缘、即一切现行的差别关系;为说明摄一切种之总依,故说阿赖耶识,将因缘所生说得最透澈的,即唯识论。言生则须有能生所生,因缘是能生,但能生之因缘乃对所生之结果而假立,若离因缘别无结果,无结果则无所谓因缘,而生义不成立。以无生故,诸法性相法尔如是,无所谓谁是因谁是果,不过、就迁流变化上假立因果。故讲明因缘所生,即是取消因绿所生,生即无生,才是诸法实相,欲成就此真智慧,以证明因缘所生,生即无生之诸法实相,须有很深的修养功夫。儒家讲修养,不过持戒的修养而已;道家略略讲到修定之处;惟佛法三学具足,定慧圆明。欲有甚深之修养,须研究佛学!

唯物论是浅的唯生论,唯识论是深的唯生论;茍善知唯生之义,则一切学术皆可作唯生论之参考,以成其唯生哲学。

编辑:杨杰

 

说四度以上的事

太虚大师

 

 

向来度量一物事,只一、度量其若干长,二、度量其若干广──广长仅分位假,非具体物──,三、度量其若干厚,便以谓尽了。新近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为一物事,必要加入什么时,以为第四重的度量,乃能尽致。故不管说什么物事,都要将时加入为度量;就是要说这一物事是若干长广厚,更要加入说在什么时是若干长广厚了。因为这一物事,在换一时候,便不是此所说的长广厚故。这便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四度说,影响於今日算学等各种科学思想,起了一个大变化。

但细为考究起来,四度说亦祗可度量仅一刹那存在的物事而巳。若空中一现即灭的电光,仅一现的若干广长厚故,以不相续,自无过未,故但以某一刹那之长广厚度而止也。苦言此时的长城或此时的地球,在此时的即具有昔时的,故除此时之外必更度以此时以前之时代经过。若地质学上之某纪某纪,以及长城之何时建筑何时改修等,则不惟以此时的现在度之可了,必更加以前的过去以度之,则须五度矣。夫长广厚为空间三度,非长广不易显空间;非现过──今古──不易显时间。故稍占空间之事物必有长广,稍占时间之事物亦必有今古。宇宙世界,宇界即广长厚,宙世亦即今古。故除仅现一刹那以外之物体,必应皆须五度度之。然细言之,所知事物,实无仅现一刹那者,故无不皆须为五度。

然犹未也,此五度祗可度诸死物耳。以诸死物死定如此,在过去时虽曾以他事物相加而经转变;然今祗论此物,不涉及其他之事物,则此死物必永死定,无有未来之变,故无复未来之时代。然诸生物则便不然,今度一夏草,则前有春青後有秋黄同时可度;度一壮年人,则前有孩童後有老耄同时可度;故度诸生物,必於长广厚现过之上,更加未来而为六度。然细按之,一一事物,既实无仅一刹那而以有现过相续,且相续中必缘他物交涉而有转变,然则亦必实无独不转变之死物者。既无死物而莫非转变之活物,则皆可有未来之度,故又靡不须有六度(至此有相续假)然犹未也,使此一六度物──譬长城──,与其他六度物──譬炮弹或人身──,若一若二若多交加相涉──自他和合──,转变起一事物。譬长城炮弹合为毁,轻养合为水,五人合为团体──社会属此──,此则必更加一群义度之──中文若仁、若偶、若众、若群,皆是六度;佛书若蕴、若聚、若集、若和合等,亦皆如此──而乃能充足。故二事──或二缘、或二法、或二事素、或二论理的元子──以上相加而起之事变,必须有长、广、厚、现、过、未、群之七度。然深究之,一一事物,莫非二事素以上之一聚──莫非众缘生法──,则靡物不须有七度──三个人立足点不同,则所见物方、位、时代亦异,亦属於此──(至此有和合假)。

然犹未也,七度盖才可以度生物聚耳,度有情聚,则尚未足。何者?前生物变,亦定律变,但为被变,非自能变。而有情心识聚,虽亦同被所变,而有一分即为主动之能变力;缺此能变则不能充足以测度有情心聚。故必於长、广、厚、现、过、未、群之上,更加第八度之能变。然精究之,一一事物,既靡不续转而合变,应无有离能变之所变物──唯识义──,变不离能,则事物无不须有“能”加入为八度矣。

然犹未也,此八度才可度粗浅识中──前六识或前七识──之情非情界耳。若深细识中之心境,则犹有待──深细识指阿陀那识──。夫粗浅识上之情非情等,皆相续而恒转,亦相摄而和合。以何而得续而不断?以何而得摄而不散?不断不散,则由有大潜势──异熟一切种命根阿赖耶──以为统持;持续不断故恒转,持慑不散故和合。粗显的恒转和合之钜变相,则有情有生长老死,而器界有成住坏空。然“能持”之潜势力深细的恒转摄藏,则永均衡;故能持续持摄,令粗浅的情非情界之生长老死、成住坏空,永远循环而不息,彼前八度皆为所持,而此则为能持。故此必於长、广、厚、现、过、未、群、能之上,更加一持为第九度。然穷究之,粗浅识情非情界,完全即是阿陀那识,以粗浅识了粗浅相,则为情非情界;以深细识之深细相,即为阿陀那识心境。粗细识相有殊,实事不二,故依胜义,一一事物莫非阿陀那识,亦复靡不须有九度。

 

然犹未也,前之九度,仅能度量事之幻相,犹未能度量事之真相。事之真相,超一切度量而不可度量,谓之事事无碍一真法界。然以此不可度量而超一切度量以度之,则此超量,即为十度。在第十度,一一事物,皆小大无碍故──长、广、厚──,小大重重无尽;皆久暂无碍故,久暂重重无尽──现、过、未──;皆一多无碍故,一多重重无尽──两六度以上之合群──;皆主伴无碍故──亦曰能所无碍──,主伴重重无尽──两七度以上之不离──;皆隐显无碍故,隐显重重无尽──两八度以上之不二──;皆真幻无碍故,真幻重重无尽──即九度之量事,是十度之超量法界,即十度之超量法界,亦即是一一度量事──。一一事物皆为无碍一真无尽法界,平等平等,圆满圆满。此为事事真相,惟是如来正遍知量之所知量。此度量即超度量故,一切度量至此皆息,更无有上。

故依无上胜义胜义,如来正遍知量,随拈一物皆为法界:亦长、亦广、亦厚、亦现在、亦过去、亦未来、亦自亦他、亦知所知、亦持所持、亦幻非幻,而亦非长、非广、非厚、非现在、非过去、非未来、非自他、非知所知、非持所持、非幻非幻,以超量为量量即超量故;随度一事,皆须十度。若依世间胜义,度一一事皆须七度;若依道理胜义,度一一事皆须八度;若依证得胜义,度一一事皆须九度。唯依世间世俗而谈,区别如下:(略)

夫爱因斯坦仅发表相对的四度论,已能使科学界的思想起大变化,若能将此相对而绝对又绝对而相对之十度论,影响入科学界,其思想之变化又将何如欤!然数千年前佛家早已发明而发表之矣。今以一世人皆以爱因斯坦四度的相对论为新异,故特将此佛家的陈旧古说比较而言之。

编辑:杨杰

爱恩斯坦相对论与唯识论

太虚大师

 

爱恩斯坦为当代最大之科学者,以相对论著闻於世。顾其说号称难解,英国人汤姆生尝论之曰:

爱恩斯坦学说之特点,在置吾人於未有空间、时间、物质诸念以前,以至於最原始之真体,即吾人本之以构成如是之空间、时间、物质诸念者也。今请揣其本而言之,其说自易明矣。试设一羌无经验之灵性,忽焉置之於斯世之场野,其最初所觉察者,即此场野及其中凡物之全体;吾人且将设此灵性为人类之灵性──在人说人不限於人──,少顷、始能辨物,随即辨认此场野之一部与其他部,且将觉其本身与此场野为二物也;又设此灵性具有躯体,以为其致思之中心,於是始有彼此之分辨矣。使此灵性适见一花,花中有蜂,花之与蜂,初为一浑然之个体现於彼处耳。有间、其蜂飞出而集此灵性之手,则向之个体一部,昔在彼而今在此矣。又使此蜂螫刺其手,则其事之发生,必在此蜂与此花合为一体之後。此也、彼也、先也、後也,空时、时间之观念於是起矣。且此手中之蜂,原在空间者也。使其悟此,则物体占空间与时间之观念,由是生焉。盖空间有不同处,时间有不同点,其理一也。如是推之,物质之概念亦成矣。

此其知识论上之空、时、物质缘起说,虽未逮藏识缘起说之深密,亦庶乎近之矣!其云最始之真体,羌无经验之灵性,今可译之以藏识。忽焉出现於此,其最初所觉知者,即此场野及其中凡物之全体,则藏识顿现器界根身也。觉其本身与此场野为二物,则末那执藏识为内自我也。设此灵性具有躯体,以为其致思之中心,於是始有彼此之分辨,则第六识依萨迦耶见所起我我所之分别也。过此以往,前六识分合以了其别别之境:彼花也,蜂也,此手也;蜂之先在花而後来手也,则物体与空间、时间、皆炽然现前也。依兹物体,离而析之,空不同处至微极处,时不同点至极微点;於是而物质之分子、原子、电子等概念始成立。故溯爱恩斯坦相对论之本以穷其末,实与唯识论符契。而彼以电子、原子为本之唯物论,适与之相反而本末倒置焉。

 

 

关于近人辩证法的讨论

太虚大师

 

 

辨证法的讨论,在中国所以轰动一时的,原因於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而不是关於海格尔哲学的研究。然近来一般哲学者如张东荪、贺麟、谢幼伟等,大抵将辨证法溯源于齐诺、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此於探索辨证法一名词及其应用的起源,虽比较适当──如或译为对演法、矛盾法等──而与马克斯主义者所说的辨证法,则距离益远而渺不相关了。

大抵齐诺的辨证法,与中国的惠施等辩者是一流,久彼人误会为诡辩。苏格拉底的诘问法,与中国的孟轲等贤者是一流,则被原谅为教训道德家。至於柏拉图的又专为形而上学的认识法:康德则转而应用为“理性越出经验界所发生的矛盾”说明。然以上诸家,都是就思想辩论旳方法上言,多是属于思辨法的,故可谓为逻辑──论理学──之一种。

海格尔集了以上诸家思想辨法的大成,转到了所思所辨的另一方面。其取思想的矛盾发展为达到绝对的最高真理,固逼近柏拉图;而以犹可发见矛盾的存在,为未达绝对真理,於齐诺、苏格拉底、康德等暴露思辨的陷於予盾为不合理,意亦相通。然其转到另一方面的,则在其由“思想与实体一致”,进入於思想是客观的。把思想认为不是运行於内心的,而是所思想的事物内在理则,所以思想是客观存在的、具体的;而且、就是一切事物循内在矛盾发展而达到最高绝对的历程。这便成所思辨的客观物义理,而不复是能思辨的主观思辨方法了。

但海格尔承袭了柏拉图等的思辨法,用为达到最高绝对的阶梯,故一方面仍可说为形而上学的认识法,或形而上学的逻辑──论理学,或仅为辩论的合理方法,或扩为思想行动的合理方法。而马克斯则承袭了海格尔的客观事物是矛盾发展的义理,完全废弃了海格尔最初的与最高的绝对,亦无复以矛盾发展达到最高绝对历程的意义,所以与齐诺到康德等的思辨法完全无关。而恩格斯辈绍阐马克思的哲学,祗源於赫拉克里图、海格尔,而全不提及齐诺、柏拉图等了。由此、可知齐诺到康德的辨证法是逻辑的一种;到海格尔的辨证法,则一方面是逻辑,一方面已不是逻辑,再到马克斯的辨证法,则完全是事物的客观义理,不复是思辨方法的逻辑。简明的图示如下:

 

 

马克斯哲学所明事物的相──即事物是辨证法的──,比较是对的,略近於佛说的一切无我、无常,亦即一切是“因缘和合”──矛盾对立或杂多的统一;与“生灭相续”──质变到量变,量变到质变,与否定的否定;但嫌犹执形式逻辑之物,而未尽一切有为法之量。海格尔亦有以事物的相──法相,显事物的性──法性的意思,惜执我法,有志未逮。然马克斯派硬把其是一事物理相,而不是“思辨方法”的客观辨证法,认为逻辑,这乃是错误的。这是用一种“事物内在的普遍理则”,以观察一切事物或解释一切事物而已。例如用无我、无常以观诸法,或用进化、变化以观万物,就把在事物中发展的定理公例以观一切事物或一部份事物是如此,而用以研究或说明此理例的思辨法则,如声是无常等方是逻辑。能思辨法则,与所思辨事理的能、所未分清,是近人对於辨证法讨论莫决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