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自由问题

──十九年五月在北平讲──

 

太虚大师

 

 

此问题含义甚广,关於政治、宗教、哲学各方面,但现在限於时间,不能作充分的研究,所以、略重在哲学。在十七世纪法兰西的理想家卢梭,高唱:“人类生而自由,在神权、君权下失去了自由的人,必须争回了这天赋的自由权利,才得完成人格。不自由,毋宁死!於是惹起现代推翻神权和君权,以争取人权或民权的革命风潮,摇动了全世界人类的心理。国家的体制因之而改,社会的组织,因之而变,就是数千年古文化的老大中国,也被这思潮鼓荡了二三十年,到现在仍未得著安定。但卢氏所唱“人类生而自由”的高调,虽曾激生了非常伟大的变迁,而一经仔细研究,觉其理由并非充分。从生物发达进步到我们人类,最可宝贵的即在自由,所以要求自由,是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所在。但“生来就自由”的学说,殊与事实不符,例如初生的小儿,心理、生理、均未完备,就不能自由,这是极显明易见的。卢氏的学说,正为不自由人类共同有此要求,於是引起众人的注意;然事实上初无确切的根据。故政治论的人生自由问题,犹待哲学来为解决。

再从一神的宗教方面来说,以为人是由上帝所造。然由此推论,人既由上帝所造,当然没有自由,善恶的行为,一概应由上帝负责,那人就同机械一样了!但信仰一神教的人,又承认人类有自由,他们的论调是:上帝造人类,曾赋与人类自由权的。从这种解释穷诘之,则人类的自由权,既从上帝赋与,而人类因有自由权以造成罪恶,这亦仍须全知全能上帝负其责。我们切实的研究,觉到宗教的解答人生自由问题,自相矛盾,更不能成立。所以、有从哲学上重新来研究的需要。现分为四点来说:

 

 

一 必然偶然与自由

 

以自然科学来说明自然的现相和关系,这其间就有因果律的存在。例如:有甲种的现相,就有乙种的现相;甲为乙的因,乙为甲的果。将自然现相观察明了,就能由关系上知到因果律,自然的现相和关系,才尽受因果律的支配管辖。例如电灯,只要知道了电的作用和开闭的机关,就可被人管辖、支配、利用他,这就是因果律所有的必然性。以若非必然,就不成定律,不能受管辖、支配,失却他的功效。所以、从自然现相关系间求得其因果公例,此即为自然科学的目的。全宇宙的事物,皆系必然的、受因果定律支配的。那么、宇宙即是一大机械,人生不过是大机械中一小机械;人生既系机械性、必然性的,尚有什么自由可言?但人生哲学,以注重人类须有道德责任的绿故,极力主张人生有自由的意志;以为人的善恶行为。发动於各人的自由意志,所以要由各人自己来负责。善的行为,就受名誉、利益、恭敬的报酬;不善的行为,就受社会上法律、道德、或宗教上因果报应的制裁。所以、在人生哲学上研究起来,人类是有自由的,不是如机械的。人生有道德责任,故当有人生的自由意志,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自由意志。

总以上两种研究,而成绝对相反的结论,所以自然科学与人生哲学不能相通。德国康德的哲学,分为“纯理批判”与“实践批判”,在“实践批判”中,认人生有自由意志。然“纯理”与“实践”,在理论上虽可区分,而实际却不能判然成为两事,所以仍免不了有通不过的冲突。

近代科学进步,二十世纪的科学,巳回非十九世纪的科学;对於因果律几经修正,巳不似从前的狭隘板滞,而变为广泛的活泼的因果律了。甚或废因果律的名称,而代以“函数律”的名称,说宇宙万有的现相,从互相的关系上可以互为因果,这就是佛法众缘生的因果律。这种宽泛的活动的因果律,不复是必然或偶然的两极端的,以必然过於板滞,一切都属命定,即无创生改变的自由可能。反之、若一切都是偶然的,似乎是很自由,然一切偶然,则亦惟有乱碰运气,而没有自由选定一方针以趋向的可能。所以、这两种都有所偏。但在这必然与偶然之间,有或然的可能,就叫做或然律。或然律为不定因,如优良的青年,应有好的成就,但由各种的关系,或竟堕落。所以、一果可从各种不同的原因以成,一因亦可变生几种不同的果。这其间、尽容有知识的审虑,兴趣的选择,意志的判决等,各种自由活动的余地;或善或不善既可容自由决择,则便应自负行为责任。然此自由并未超出因果律以外,自由与因果律合为一种,自由於因果律中的活动。例如人驾马车而成的行动,人固为驱马以率车而前者,然亦即为由马与车所载运者,此共同的行动,是即由互相的关系以成。所以、既无绝对的自由意志超出在因果律以外,亦无必然的因果律绝对不容有自由活动。前者未脱去一神教的错误,而後者亦为旧科学的偏执,今在新科学上所建设的新哲学以解释之,庶其渐近真相。

 

 

二 现状人生的分析

 

前者对於“人生的自由问题”,虽以一般的哲学作大概的解决;然而欲进一步以分析人生究含有若干限度的自由,及人生的自由有否进步的可能,更就佛家的哲学,就现状的人生一分析之。据佛家所说:众生都有一部分自由活动的心力,人是於这一部分自由活动心力尤其较强的。佛家将心分析为八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及阿赖耶识。八识都叫做心,每一识都是“一聚心”作用的总相,而每一识各含有随识分别而起的复杂作用,叫做心所有。人生的八识,前六识均有自由活动的心力,但惟第六意识有较多的自由活动,而前五识仅有少分的自由活动,而且是随第六识而活动的。此之自由活动心力,不但不受业果“异熟”束缚,并可转移业果;如现在的身体要受自然律的支配,例如人多食就要病,然在意识上则可用改转的自由权,如不去多食便不至於得病。故人的行为不当,健康、成年人的意识应能完全负责,不应一概委之环境。惟有意识已失的疯人,与幼稚、老病的人,已不能有自由活动心力的,乃可不负责任。

复次、人生的组织,一似社会的组织,不是单纯的,各部都互相发生关系的。这当中如有一部份是不自由,当然全部也要受他的影响。佛说人生的组织当中,有一种不自由的癖执性,是从初生直到死,恒时审注在一点上的心理作用。浅言之,就是各人的癖性。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深言之,即佛家所谓的异生性。就是:人与异类的众生所共有的深刻“自我”执。其执自我,就是“我疑”、“我见”,由此更发生“我贪”、“我慢”等,这种心理作用就名癖执性。由各人的和异生的癖执性,在人生的组织里头作梗,所以就不能得到进一步的自由。而且、此癖执性又限制前一类的自由活动心力,使之受他的影响而不得自由。如人有癖性,就可牵累及他的行为,使他当作不作,不当作而作。人生有癖执性,所以人生不能生来即有完全的自由。

但人生不仅有癖执性的不自由,而更有异熟性的不自由。异熟性、是佛学中的特别名词,这近於平常所论的自然性、或天然性,系以前的业力所引生的结果,不是当时的力量所造成功的──就是异时而熟的意思──。自然的人生与世界,全属异熟性。人有八识的心理作用,除第七末那识唯是癖执性以外,其余都有异熟性的不自由限制,而第八识尤其是异熟性的。以人生有异熟性的不自由,所以人生须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例如人想不老和不死,是不可能的事。但异熟性的不自由,程度有浅深不同;

前六识的不自由异熟性,可用前六识的自由活动心力来改变他的不自由。例如生来愚钝的,可由精勤学问而改变成聪敏的。然再作进一步的研究,人生还有“异熟所变性的不自由”,这就是人的身体等,那是更加不易自由转移了。例如生来长盲目的人,甚不易使他复明。而异熟所变性,更分两种:就长“共变”与“不共变”。各人的身体是不共变,社会、国家以至世界是共所变性。社会国家和世界既系共所变性,所以尤不易自由转移。但人生少部分自由,虽包围於大部分不自由中,然倘具向上的要求,自能将少部自由逐渐扩充以至於伟大。

 

 

三 自由的可贵和扩充的可能

 

佛学谓众生有六种,人类处在六种内之中等地位。人类以上的二种,如天等,人类以下的三种,如畜生等。亨天福的,因环境太优而不易发生向上的希求;至畜生等,因报身下劣,难言进步;唯人处中,最富有自由活动的心力,以富有自由活动力的缘故,亦富有创造性、改革性、和变化性。所以、依佛学来讲,六种众生中以人为最可贵。而人生可贵的意义,就在人生最富有自由性,而且有无限扩充的可能性。所以、此即为人生与众生不同的特殊殊。若能善用此人生的自由力,向包围的不自由势力进攻的时候,第一步若能将癖执性突破,即能大大的将自由范围扩充了;由此更进一步至於能突破异熟性的时候,则自然界亦可自由转移了。因为、自然并非自然,不过是先时的业力所引而成,业系自己作的,当然亦可以自由改转。若先时的业力都可以现在的心力转移,这就是突破异熟性所扩充的自由了。但能所性俗未突破,则“能变识”虽可自由,所变的身、器等犹不自由。然能,所皆依识而假立,识若完全自由,则能、所不成对待,是为突破能所性以成功的自由,亦即是人生所变性不自由的突破。至共所变的,则“自识变”以外,更潜有“他识变”的势力为限制,不能自由。至於自、他、一、多摄入重重,则“自他性”亦突破,而成为法界无障碍的自由矣。

 

 

四 人生的自由到宇宙的自由

 

将“能所性”突破,就无心物的分别。将“自他性”突破,就无彼此的分别。这就是由人生的自由得到宇宙的自由,而因果律与自由完全一致。此中的因果律,就是每一现相由许多因缘关系所起,由此所起一现相又为影响,变起一切的因缘关系,所以、每一现相全是因果律的,亦全是自由的。这因果律与自由的完全一致,便是佛的法身。法身者,以一切法为身。换言之,即全是因果律,亦全是自由。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便是自由,矩、指规律,既从心所欲而又能不逾於矩,便是自由与因果律的一致。所以、孔子的最高成就,虽未到全是因果律又全是自由的佛陀法身,而亦为具体而微的法身表现。

这个讲题的结论,便是:人生是可以自由的,是应当要求自由的;但现状人生的目的是很少的,好在人生有扩充自由的可能,能得扩充自由的方法以进行。人生的自由是可扩充到圆满的。

编辑:杨杰

 

唯物唯心唯生哲学与佛学

──二十八年五月在云南大学讲──

 

太虚大师

 

今天承贵校哲学系诸君相邀,得来与各位研谈学理,觉得很庆幸。余前曾作“唯生论的方法论阅後”一文,略论及唯物唯心唯生与佛学的关系;兹承贵会同学以此问题提出讨论,特举其要为诸君言之。

 

 

一 唯物哲学

 

讲到哲学,不外唯物、唯心诸派。先说唯物论,在哲学上唯物论的派别很多,但在根本的主张上有一共通之点,就是:“外境离心而有”,而且是在心之先有;至於心灵作用的精神,不过是以物质为基础而後生起之现象;宇宙万有及一切心灵作用,皆由先存在之物质而生起。如宇宙万有中到了动物才有心灵的作用,再进化到人类才有思想及高度的意识发展,未有人类动物以前,岂不就有地球和太阳行星等吗?倘不先有地球等物质则心灵无所托,一切皆依物质有而有,所以说“唯物”。此物质不但比心灵先有,而且在心灵後灭。如先有眼才能见色,有耳才能闻声,有脑才能思想。此见、闻、觉、知之心灵虽息灭。而眼、耳脑经之物质不即化为乌有。此种理论,因与一般人的常识很接近,所以能普遍发展,而近代的科学,亦多依此唯物论而得建立。其中派别虽多,本人觉得可以三种概括之。

 

甲 原子的唯物论

此派学说,乃基於物理化学的科学发展。唯物论者最初认为宇宙的真正实体,是一粒一粒物质的最小单位──分子。当十八九世纪的时代,科学者研究到所有物体,共有九十余种的原素;更分析之,则为最小单位的分子;然其後分析进步,知各分子更由原子所组成,於是原子的唯物论遂据之而起。此种原子是用数学分析出来的,己非眼所能见,但仍不是最後的实体。近代科学更研究到原子还由多数的电子组成,则原子仍是已成之聚体现象,一粒原子即等於一个太阳系,其中有很多成分,如一太阳系有许多行星、卫星等,一原子中亦由一电核含有多数的电子环绕。更近更有“能子论”的出现,认为能子才是物质最後的单位──按此说现尚未达确立之境──。其实分析到能子已无物质的存在,巳将物质化而为力了。反之、则可云由力结成质而有宇宙万物。但总是与心灵不相关之先有的外物,在分合变化。虽然电子之说起,可以推翻原子论,而能子之说兴,又可以推翻电子论,然仍属以分析所得最後外物单位为万有所本之理论,故统称之为原子的唯物论。

 

乙 自然的唯物论

此派学说,不特别注重物质构成的单位之分析,以作物质实体的说明。他们认为凡一色、香、味,触之自然界的物质,分析起来还是与自然界存在之物质相等。凡能使吾人可见可触者,就是有物质的实体存在,不待分析为最小单位而後认为是物质的实体。西洋学者赫凯尔的宇宙之谜等,可以代表此派学说。中国前数年有所谓黑漆一团的宇宙观,及古来的道家思想,亦颇与此派接近。

 

丙 辨证法的唯物论

辨证法唯物论的理论,在近来最流行,他们认为宇宙万有都是在矛盾对立流动否定中进化。流动的原因,由於相互对立,对立的原因是事物的本身都具有矛盾冲突的性质。依这种理论的立场,便认为宇宙万有的自身包含了矛盾,遂时起对立的斗争,斗争的结果,使事实变动而向前发展,成为新的形态。此新形态又以矛盾而对立而冲突而斗争而变化发展,永远流动无有止息。这种动的世界的转变,便是客观的物质的存在,所谓精神的心灵意识,不过是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人的阶段──时的现象。直言之,心灵的存在,不过是物质的派生而已。

 

 

二 唯心哲学

 

唯心论各派的共同点,即认心的作用为万有存在或生起的本因,而同时都否认或怀疑物质可离心而存在。此亦可分三派来说明:

 

甲 观念的唯心论

观念论者,以为人们对於万物中某一物的认识,须在意识上先有该物的观念。如对於桌子,须先有“四只腿一个平面长或方的桌形”的观念,然後再由材料而实现,假若没有这种观念,就不会有这种现象。而现象上存在之桌子是不普遍不永久的,观念是普遍永久的。当我们想到桌子时,世界所有的桌子都为我们的观念所包括,此观念属於意识,是心,故宇宙万有唯是以心为本体。照这样说法,则我们眼前这张可看见、可摩触桌子存在与否就成问题,因为他是可毁灭的,是暂有的。换言之,它不过是观念的一个特殊表现而已。观念论到近代的笛卡尔,更有高度的发展。他说:“我思故我在”。於是宇宙万有在衬念论者看来,不过是“观念的表演”而已。此观念,在佛学上只是一种名相,认作本体亦属错误。盖此不过由概念之相而立以名,至於万物现象之所以有,尚不如此简单。近代唯心论的趋势,恰与相反。

 

乙 经验的唯心论

所谓经验论,是科学之一个发展的阶段,他曾领导科学成功很大的进步。他一方面反对观念的唯心论,但认为唯物论的本体也是不可存在的。真实的东西,只是个别的特殊的杂多的经验;这种经验即为人们的知识及知识内容,除此别无真实的存在。这派学者以洛克、休谟为其代表。经验论亦正成立了万有是唯心的,比如眼所经验的不过是青、黄、赤、白的显色,或长、短、方、圆的形色。若谓是手能拿到的经验。则手所取者不过是轻、重、冷、暖而已。凡此经验,皆不出感觉之心,此感觉经验到之物皆在於心,乃成为主观的唯心论。如谓唯有我一人所感觉经验者为有,则世界就只有我一人,那末夜间入寐时感觉不起作用了,那时的存在物又由谁经验而有呢?岂不应彼时一切都不存在了吗?若谓由上帝经验,则上帝有无尚成问题。如近代进步的思想家,多有不承认上帝存在的。而美国现代更有杜威,詹姆士等一般学者,创实验主义,使经验不单是感觉的累积,将知识、思想、行为亦作为构成经验之流的原素。换言之,初感觉的是混沌的经验,或素朴的材料,再经意识思想的雕刻,始成为真确的知识。这便是实相主义的“思维术”的贡献了。这种主义,我以为是“扩充了的经验唯心论”。

 

丙 泛神的唯心论

泛神论亦可称为万有精神论,宇宙唯心论。如印度古时奉大梵天,谓一切皆梵天幻成。西洋如斯宾挪莎以及康德後之黑格尔,都是此派的代表。不过万有精神有程度高低的不同。他们认为宇宙间根本的最後的存在,只是绝对精神,而一切可感觉的自然界的一切存在物,只不过是他的低级或高级的发展。即宇宙是一大精神,於是宇宙便是一个泛神的世界了。精神即是心灵,故名泛神的唯心论。

 

 

三 唯生哲学

 

唯生这个名词,近始倡出,但其思想与意义,古今中外俱有。兹亦分三派论之:

甲 生命的唯生论

此说、可以法国柏格森为代表,他认为宇宙人生都是一种“生命冲动”的表现。由生命的冲动而成生命之流,当冲动紧张表现活泼时即是精神;反之,冲动松懈时,则散成为静态的物质,如炮火一样,当其爆炸之时,即是活动的精神;爆炸後散落下来,便成为静的物质。这可名之曰西洋的唯生论。中国哲学大都可称为唯生论,如易经是儒道两家所共的哲学,易者就是变易,时时变化,生生不息,因阴阳变化,品物流行。而有金、木、水、火、土五行。行者、行动迁流也,流行到某阶段名之为金,流到某阶段名之为土,宇宙一切都是生动变化的。

 

乙 太极的唯生论

中国古代哲学最富於这种“生”动的思想,易经一书可为唯生论的源泉。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又曰:“生生而不已谓之易”。生的意思、便是阴阳协和与偏毗的继续变化,由阴阳二气的渗透融合,便成五行;由五行便生长万物。所谓阴阳太极,太极是阴阳的均衡。由此说明天地万物皆是活泼泼地流行著而不可拘定,若一拘定说是某一物时,它早又起了变化,而不是某物了,所谓物各一阴阳,物各一太极,各各物都在刻刻变化生动。这种学理,余名之曰太极的唯生论,或名之曰古典的中国唯生论。中山先生亦继承此思想,他说宇宙重心就是生,而社会的原动力在“民生”,生生不息而进化,是贯彻宇宙人生的。

 

丙 生元的唯生论

宇宙根源的物质,不同西洋说是无生命的原子。譬如身体是原子构成的,但粒粒原子,个个细胞也都是有生命的。中山先生提倡三民主义,在其著述中,对宇宙人类社会有两句最扼要的话:“生是宇宙的中心,民生是人类历史的中心”。并在行易知难的学说中,倡生元本体论。以後陈立夫等更就中山先生之主张,与现代自然科学之知识,揉合成一严正之系统,是为唯生论──参看陈立夫先生所著之唯生论及唯生论丛书──,可名之曰现代的中国唯生论。

 

 

四 佛学与唯物唯心唯生

 

以上、就各派哲学简单说明,兹更论其与佛学之关系,亦分三类来对照说:

甲 法性无生与唯物

佛学中大乘的法性宗,明宇宙万有的真实,就是空。法即指万有,万有皆依假相而立名,此假相亦可是辨证法的、非固定的、暂时和合而成的,其真实只是空,此空性则是普遍永久。既普遍且永久,则不生不灭不增不减。若能明得此诸法的真实性,则不为外物所累,可以解脱一切苦厄。然由吾人智慧不明,见地不真,只见假相而误执为实有万物,积谬相成,习非为是;而不知永久常住普遍存在的只是空性。吾人之所以见有宇宙万有人我是非者,皆因不明空性而误执假相,如此、则“心因境有”。

这与唯物论的先有物质而後有心灵相近,或可称为“唯境论”。所谓“心本无生因境有,境若空时心即亡”。因此可由唯物论进而研究到佛学中的法性唯境义。

 

乙 法相缘生与唯心

佛学中还有法相宗,此宗对於前宗所说的假相以为太笼统。因假相,亦有全假不全假之别,如言马角,世间根本没有此物是名全假,而世间有生灭和合之相者即不是全假。如一线之火急旋为轮,线火即不全假。又如牡丹花须有种子、水、土、日光、空气以及人工种种培植的因缘,始能含苞吐萼,种子是它的亲因缘,水、土,人工等是增上缘;而真正的因缘乃为吾人阿赖耶识中所含藏之种子。由有继续存在之习惯势力在心识中存在,方可以有此牡丹花之发现。万有的生起皆以阿赖耶的种子为因,此阿赖耶识即是心。法相宗的唯识论或唯心论即由此而立,而且可以包括前面几派的唯心论。大乘法相宗把心分成八识,前五识的唯心论可以包括经验的唯心论;第六七识的唯心论,可以包括余二派以及其余一切不能融会贯通的唯心论。

 

丙 法界妙生与唯生

法界即统括一切法。佛法到中国来,演为天台宗、贤首宗,此可称为法界宗。他所谓诸法无碍,互主互伴,一法即一切法,一切法即一法,如一枝粉笔,它的种子因缘与法界一切法都有关系。此法如是,彼法亦如是,随拈一法皆为法界,一切法不必於一法外求,我如此他亦如此,故亦可绝对自由,但由一一法所在之地点、时间等不同而有差别,而成人物。人中又有自他各不相同。而每一法生起,皆通过去、未来,无穷无尽,故名不可思议缘起的妙生。此与物各一阴阳,物各一太极,其义相近。而欲将太极讲得圆满,最好研究贤首华严宗的六相十玄之法界缘起义。今天拟的这个题目略说如是。诸位若能从研究哲学而一探佛学的奥义,将更见其圆满。

编辑:杨杰

 

自治哲学

太虚大师

 

 

人类群化变迁之趋势,横观东西洋;纵览古近史,其繁剧严烈莫甚於今世也!自帝国制贵族之化,以至无政府共产之化,其间若君宪之化,民宪之化,国际政府联盟之化,劳农政府集产之化,此各种人类迁化之势力,殆无不皆尚在争死活、竞存亡之中,而未见其极。余既胪察群变,暇居静思,意其必有一沟通贯达之法,可藉之会樊然之众异,得浩然之大均,以免其相冲击,相倾夺而长在忧患劳累之途者。推校详审,於是喟然而起曰:其惟自治乎!其惟自治乎!盖能免除“忧患劳累”者,即谓之治,而人生之为治,其道术未尝齐一:古昔称天而治,是神治而非自治也;牧民而治,是君治,而非自治也;立宪而治,是法治而非自治也。降及今世,神治、君治既不足为治,而法治亦不足为治,且皆使人发见其徒增忧患劳累而已。由之反究其何因而致此,始悟皆因不自治自、而赖他以治自之故耳。有人者累,有於人者忧,欲除忧累,其必不有人亦不有於人,而惟自己治理自己乎?此诚今人由历受神治、君治、法治所遗之痛苦,而发生之最深切、最周遍之新觉悟、新思想、新潮流、新运动也。以其探切周遍,故近今昌言自治者,非徒平民昌言之,高居政府中人亦昌言之,虽有专制之皇帝、贵族殆亦将昌言之。而远推至於主张无政府、共产者,其所求既同在乎免除忧患劳异,则换言之亦即求治而已矣。既求治,则其所求之治,必非神治、君治、法治而为自治无疑。夫自治之至,且不仅如世人无政府、共产之主张,随世人所知之量而起言说。且姑以无政府,共产为自治之至,则无政府、共产之能实现与否,亦必视自治之能臻其极轨与否为断。欲达到无政府,共产之目的,固亦舍却循自治之道以前进,无他术也。然则能贯通人群变化之各种趋势,以免除其冲击倾夺之战争,有居今不违之德──政府中人亦言自治──,行远无滞之功者──无政府亦必由自治──,端在乎自治,不昭然若揭哉!然自治虽切实之行事,要亦须先明其根本之原理,与极成之宗趣,庶建而不悖,不致徒贻後忧,故不可不有自治之哲学也。夫自治之思潮,汹涌澎湃於今日之人间世,既如是其弥漫普遍,而关系人群变化之趋势者,又如是其重大。顾近人若杜威辈,但泛言社会哲学、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独未尝有一言自治哲学者!故余试胡乱言之。

然哲学上之自治问题,与施行上之自治问题不同。其问题在根本,其解决亦必从根本上解决之,始能圆满。故一言自治,不但须说明何者非自治,何者为自治,如何则能自治,如何则不能自治,及应当若此若彼以实际施行其自治之事项而已。从哲学思想以追著疑问到穷源澈底,更须先发明何谓自,何谓非自,何谓治,何谓非治,自固安在,治复奚为?自本治,何须自治!自本不治,何能自治!果将如之何以自治乎?故今言自治哲学,当首从明自言起;自之既明,乃继之以明治;自与治既明,本之乃可言自治耳。

今皦然而曰自,此自之一名,其所名之实为何?且其实何在乎?使莫知其实之为何,或虽知之而仍莫知其实之何在,则仅此自之一名而已。使所云之自但名无实,则自治自治,果将安从之以为治?而治亦将奚施乎?

在实际主义哲学者,将曰自治之起,亦本乎人类生活之需求,发生此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其先无各各之自,则自治必无从起,今自治之既起,则自必先有在矣。故谈自治哲学,而首先怀疑及自之存在否,实为无病之呻吟,但置之不成问题、不须解决之列可也。若视为问题而空费其解决,卒之解决与不解决,与自治之事实,无丝毫损益於其间也。

虽然认今世之运动,固对於要求免除非自治所起之忧累而发生,且一方面认自治为有益,一方面认非自治为有损,故排郤非自治,主张自治而为运动耳。此非甚高之论,在实际主义哲学者,当亦同承认之。然则若非先发明自治之所云自,自与非自既无由辨,则自治与非自治亦无由辨,昧其实而徒徇其名,又安保运动自治之不适为运动非自治,排却非自治之不适为排却自治,欲益之而反损之乎?故实际主义哲学者,对於一切求达真实之问题,皆用消极的、否定的之不解决的解决,不唯不能满足吾人对於哲学上之所要求,驯至实际上之亦必使人茫然莫知所可,而永堕於迷离徜□之中也!故实际主义哲学者,於吾人欲知自之实在之要求,虽用此消极的否定的暗示以暗示吾人,吾人初不能为之有所摇动,而仍必本其所要发明之何为自,自何在之疑问,以求一圆满之解答。

或起而为之辩护云:实际主义者,固尝云发生自治之需求者,即在乎各各之自。使实际上求为自治者,皆从其需要发生之所在而获知其所云之自,其解答者不既圆满乎?然不为画定一刻板之意义者,盖因实际上依之发生自治要求之各各之自,其性质、分量亦各各不同故,假如吾人类被主治於非人类──若称天而治之天神──,吾人因之求解脱非人类之主治权,施行人类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人类是也。又假如一民族被主治於另一民族,此一民族因之求解脱另一民族之主治权,施行民族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此一民族是也。又假如一国家被主治於另一国家,此国家因之求解脱另一国家之主治权,施行国家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此一国家是也。又假如平民阶级中大多数人被主治於皇帝、贵族、官僚、军阀等辈,此平民阶级中大多数人,因之求解脱皇帝、贵族、官僚、军阀等辈之主治权,施行平民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平民是也。又假如各地方被主治於中央政府,此各地方因之求解脱中央政府之一部分主治权,施行地方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各地方是也。又假如多数劳动者,被主治於少数资本家,此多数劳动者因之求解脱资本家之主治权,施行劳动者自治之时,则所云自者,即多数之劳动者是也。又假如人群被主治於国法,人群因之求解脱国法之主治权,施行人群自治,别所云自者,即人群是也。又假如各个人被主治於全群众──即社会──,各个人因之求解脱群众之主治权,施行各个人自治,则所云自者,即各个人是也。随各个时代各种环境之下所发生之特殊事实而列举之,依之发生自治需求之各各不同之自,殆不能更仆以数之也。就今世所发生之自治要求、自治运动以观之,则民族自治、国家自治、平民自治,地方自治、劳动自治、人群自治、皆其较有意思者也。若人类自治、个人自治、别无何重大意思。故自治之所云自是何?或是民族、或是国家、或是平民、或是地方、或是劳工、或是人群而已。自治之所云自何在?或在民族、或在国家、或在平民、或在地方、或在劳农、或在人群而已,所解答者,不既灿然明白矣。随要求自治、实行自治者,依其所处不同之情境,当各得其自与非自之辨别,又安有自与非自先不能辨,致自治与非自治亦不能辨之患哉!然从根本上发生何谓自、自何在之疑问者,虽闻此详晰之解说,仍等於隔靴搔痒,初未能使其疑冰之融释,且益多腾疑起难之端耳。夫使随著各个时势、各种情境下依以发生各种自治意思之特殊事实即谓之自,而於其中绝无一贯通范持、变而不渝、在而不居之真实性,则此亦一所谓自,彼亦一所谓自,此亦一所谓自治,彼亦一所谓自治;反之,则此亦一所谓非自,彼亦一所谓非自,此亦一所谓非自治,彼亦一所谓非自治,使或此或彼之所谓自与非自,自始与非自治者聚论一堂,各然其所然而互否其所否,不益足腾自与非自无由辨,自治与非自治亦无由辨之疑,而起实际上亦使人莫知其所可而永堕在迷离徜□中之难乎?且人类但是自之同类而非自也,民族但是自之同族而非自也,国家但是自之国家而非自也,平民、劳动、人群、但是自之朋侪而非自也,地方但是自之居处而非自也;以依於自,故有自类,自族、自侪、自国、自地,而不得举是等等以冒充为自也。则何谓自乎?自何在乎?不尤急须辨个端的、求个著落哉!

自类非自也,自族非自也,自业非自也,自居非自也,舍之离之俱非自也,舍离到不能舍离乃存个身,此个身其真自乎?自其唯此个身乎?身即自也,自即身也,身在自在,自在身在。然虽仅此个身,亦终未能得达乎自体之中坚也,故亦祗可谓之自之身,而仍不得冒充之为自也。何者?以兹个身,但为连续和集所成之一个假形状,分析之则为若干之物质──金镭炭养等──,物力──热动光电等──,若干之生机──脏腑脑筋等,生元──血胞精子等──,而体非一实故,体非一实,则不真常,不真常者,则非有本;非本有者,则不永存。故此,一形之生长,一命之存在,乃由假借四大、组织五蕴之所幻成。乍经幻成,俚趋渐於分离解散,既分离解散,此身即无。未假借组织,本无此身,故此身乃自昧乎自,妄为假借四大、组织五蕴而有,虽可是自之身,而决非即是自。自必自在,无待假借组织,不可分离解散。此身既从假借组织而起,复由分离解散而灭,故身决定非自。

自家即自也,自国即自也,自胞与即自也,自环境即自也,摄之取之莫非自也,摄取到无可摄取乃成宇宙,此宇宙其真自乎?自其唯此宇宙乎?宇宙即自也,自即宇宙也,宇宙在自在,自在字宙在。虽然极此宇宙,亦终未能得达乎自量之边底,故亦只可谓之自之宇宙,仍不得冒充之为自也。何者?以兹宇宙,但是隔别对碍之一圈虚分位,解剖之则为天空、群星、地面、庶物、六合、内外、十世古今,而量非妙圆故。量非妙圆,则不融遍;不融遍者,则非明通;非明通者,则不含具,故此十方之施设,三际之安立,乃由计度意识、分别法尘之所浮现,乍经浮现,己即归於止息空亡;既止息空亡,宇宙即无。未计度分别,本无宇宙,故宇宙乃自昧乎自,妄起计度意识,分别法尘而有,虽可是自之宇宙,而决非即是自。自必自如,不落计度分别,无能止息空亡。宇宙既由计度分别而出,复从止息空亡而没,故宇宙决定非自。

无待而自在之谓自,不落而自如之谓自,闻其义也,然未获证明其实也。何者是自?自究何在?问之者非徒欲知其义也,欲现证其实也。推之则穷极,宇宙都非自也。反之、仅存个身亦非自也。然则何者是自乎?自究何在乎?不益令人疑极疑绝,而又不能不疑,疑不能巳乎!云何为自?自何在?愿阅者俱掩卷试参究之!若能觌面相见,则太虚千里不隔一线。如或未然,且待续布!

编辑:杨杰

 

宇宙真相

──二年作──

 

太虚大师

 

 

忆余总角时,春深日暮,玩弄既倦,间旋绕於乡老之膝前,尝闻其相谈曰:昔有一士者,一樵者,一渔者;士者处城,樵者处山,渔者处江。一旦邂逅,以渔者之鱼,烹以樵者之薪,倾士者所携酒而共酌之,三杯落肚,万虑忘怀!士者曰:吾曹操业,无或同者,今之良会,殆非易得,盍各言所知以佐逸兴!请自仆始,为二君倡,今吾人仰视一轮赫然而高悬者,非日乎?二君知日之赫然高悬空中,亦知日之出於何所而入於何所乎!仆辨色而起,观日之腾腾然渐升渐高,出於城之东隅;扬清光以照临吾室;既暮,观日之颓颓然载坠载下,入於城之西隅,迥余辉以掩映吾窗。历数十年无少异,夫亦可谓极经验之能事矣。此现前之显且易见者,二君所知,应不仆殊也?樵者嗤之,若深形其妄者然。徐进曰:就余所见则不然,夫日、余固昕夕以睹其出山之东而入山之西者也。樵者、士者,相辩不巳,折衷之渔者,渔者覤然曰:吾於二君之说,胥未敢茍同。吾但知此圞然之日轮,晓则从大江之东浴而出,夜则赴大江之西没而入,吾未知其他矣,亲目所觏,真相斯存,虽有异说,不欲闻命。於是之三人者,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援引证据以实其说,诤论未竟,不觉垂暮,相得之情,一变而成为相敌之势,不尽欢而散焉。余一历耳根,深入识田,二十年於是未之忘,今世界学者,异说蜂起,横议孪生,思潮之复杂,理想之繁赜,索之冥冥,探之茫茫,出乎玄玄,入乎妙妙,各执其经验所得,各有其证据所陈,光怪陆离,纷耘杂沓,窃为之脑血充溢,目神眩骛而杳不知其所究竟者久矣。以例乡老之谈,虽未免拟於不伦,顾古今时异,东西俗殊,偏执其习见者以相为是非,私未敢必其皆真理真相所存,殆亦难免夫乡老之笑言乎?第余之云此,非不足於今世学者之谓,仍不敢自是之谓也,余将有姑妄之言於是,欲世人以余言为姑妄而亦姑妄听之,乃用是发其端耳。呜呼!吾其城居之士人耶?吾其山居之樵子耶?吾其江居之渔翁耶?吾其均是耶?吾其均非耶?吾诚不能自辨。吾不知异日之乡老,将属余为谁何,以供其花前月下、酒後茶余之谈助耶?虽然,彼士者、樵者、渔者皆敢於自是者,余则未敢自是而将以求信於天下者也。余之异於彼士者、樵者、渔者,其在是乎?法人特嘉尔尝高唱尊疑主义,以为古今之学说,无一可信者,非概置之怀疑之例,衡於经验,断於智识,不足为情实,学者称之曰怀疑派哲学;盖即经验派之所出也。余所持论,岂即怀疑派之附庸乎?此则不然。余盖谓人皆有所偏蔽,了於近而昧於远,实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毋偏执之太甚,是自而非彼,当谦怀而虚受,藉非以显是而已。庄子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天下之非马;天下之相诤,由於人己之互执,方欲与天下人解执而息诤,乃先执一说以诤之,此之谓益薪止沸,缘木求鱼。故余亦曰:以执使执之无执,不若以无执使执之无执;以诤使诤之无诤,不若以无诤使诤之无诤,是则微意之所存也。但尽凡情,别无圣解,能穷世相,斯即常住。

夫宇宙万有,一幻之表现耳,何真相足云?吾人居宇宙万有之一,亦微末巳甚, 所恃以为真者,使眼、耳、鼻、舌、身之五,接色、声、香、味、触之五而已,然眼所不及之色,望远镜、显微镜能及之;耳所不及之声,电筒、德律风能及之;从而递推异日所发明,必有鼻、舌、身所不及之香、味、触而藉器以及之者。且吾人之眼、耳、鼻、舌、身,固能与色、声、香、味、触相接者也,而有及有不及;可知藉器以及之者,亦必有及有不及也?故彼望远镜、显微镜所不及者,必有天眼、慧眼、法眼、佛眼能及之;彼电筒、德律风所不及者,必有天耳、慧耳、法耳、佛耳能及之,而所见所闻无或同者。同一恒河之水,鱼鳖见之为窟宅,饿鬼见之为火焰,天见之为琉璃,人见之为流水,凡是,其所谓真相者,固何存也?以不止五接五,尚莫得其真相,况以五而接不止五乎?吾人其乌可恃眼、耳、鼻、舌、身所接色、声,香、味、触为真耶?宇宙一幻之总相,万有一幻之别相,凡所有相,皆是幻相,以幻接幻,谓有真相可得者,无有是处。

然特嘉尔曰:是实非幻者,唯意而已。何言乎唯意为实?盖意有是非而无真妄,疑意为妄者,疑复是意,若曰无意,则亦无疑。故曰:惟意无幻,无幻故常住,吾生始终,一意境耳。是则宇宙万有皆为意境,万境胥妄,惟意是真。但意既真矣,复何容疑?疑则妄矣,意甯是实?以余观之,意为幻末,意之与境虽有本末,同是一幻,无非幻者。特氏知万有之皆幻,此特氏之卓见也;而曰唯意非幻,则殆未免“无量劫来生死本,疑人认作本来人”欤!

余将下一断语於是曰:宇宙无真相,唯幻是真相;宇宙无万有,惟幻是万有;宇宙无宇宙,唯幻是宇宙。以唯幻故,同一朗日、皓月、绪风、晤雨,同一名山、大川、长林、幽谷,或把酒吟啸,触境皆虚;或怀远伤离,成形即惨。以唯幻故,同一文字、语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一天下、国家,治者自治,乱者自乱,以唯幻故,智慧深则山河、大地立成金色;罪业重则食到口边都化猛火。以唯幻故,同一眼根,或恒沙世界一滴之雨皆知其数;或伏处斗室,三光偶隐,惟睹黑暗。以唯幻故,同一天地日月,或上圆下方,乾动坤静;或日住地转,晓东暮西。以唯幻故,同一人生,或为舜、为跖,或为彭、为殇。以唯幻故,世界无量,众生无量。以唯幻故,诸佛出世,名号庄严,说法度人,各各相殊,毕竟同中有毕竟异。夫何以故?曰:以唯幻故。以唯幻故,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以唯幻故,有一众生不得度,誓不成佛;度尽一切众生,卒无有一众生得灭度者,而佛界不增不减。以唯幻故,过去非去,未来非来,三世一时,十世一念,而不来不去。以唯幻故,森罗非异,无相非一,而不一不异。以唯幻故,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而不生不灭。以唯幻故,因中无果,果中无因,而因果不昧,因果相成。以唯幻故,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而大小悬绝,小大相融,毕竟异中有毕竟同。夫何以故?曰:以唯幻故。伟矣哉幻!虚空由之立,世界由之生,众生由之出,国家由之成,宗教由之建,学术由之明。远而日月星辰,近而肝胆手足,大而山岳江海,细而尘芥虫蚁,六合内外,万形上下,莫不依此不可思议之幻力而成,而住、而坏。唯其皆依幻力而成,而住、而坏,故无成、无住、无坏。统宇宙万有而浑成一大幻相,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无所不贯彻筦络而充满;吾无以字之,字之曰:宇宙真相。

编辑:杨杰

 

致私篇

──二年春作──

 

太虚大师

 

 

天下亦私而已矣,无所谓公也。陆子曰: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夫宇宙内事,既皆属己分内事,则宇宙之外,设更有事亦己分内事耳。信如是,则尽法界、虚空界,尽未来际,固莫非己分内事也。尽法界虚空界尽未来际之事,既莫非己分内事,则可知除己分内事更无一事之可述也。然则人之任事,无论至於何地,所任之事,要皆己分内事耳,为己分内事,非私而何?夫天下无往非己分内事,即天下无往非私,故曰:天下亦私而已,无所谓公也。虽然,天下之攘攘扰扰,竞权争利,演种种之惨剧怪剧,以致社会不能安宁者,皆由於有私耳,仁人君子,冀消弭种种之惨剧怪剧,以维持社会之安宁,方使人背私就公不暇,顾吾乃一笔抹煞之曰:天下亦私而已矣!无所谓公也;甯不益长私竞之气焰乎?虽然、我之所谓私,非背公之谓,亦非大小递进如吾友某君之所云者。盖以凡时闲、空间,形上、形下,万事万物;万法万理,莫非己分内者,莫非我之私有者,除我之私有者外,更无一事、一物、一法、一理,乃至如微尘许,如芥子许。唯我之私如是故绝待,唯物之私亦然故圆融;绝待故,唯私无公,圆融故,私亦不存;此人生观、世界观一致之极诣也。

或曰:万物显然万物,我显然我,初未见我为万物有,万物为我有也;万事万物,万法万理,莫非我之私有者,亦一空言耳!证之实际,未识其当也。呜呼!是盖泥於妄执之我见而不知夫有真我故也!请言真我。

真我者、真我耳,非思量拟议之所及,又岂言辞所能喻哉?无已,姑以妄执之我见反显之。譬画月者,转而画云,云相拥处,一轮皎然而现,月之真相,以云形之而尽见,是亦天下之一巧也;窃取斯义,用妄我反显真我。今试问所谓万物显然万物,我显然我,果以何者为我,而曰我显然我耶?手足耶?头颅耶?腰肢耶?心胸耶?眼耳鼻舌耶?脏肺肝脑耶?彼是则此非,此是则彼非,其均是耶?抑均非耶?藉曰:均是也,则父母未生之前,固未尝有是也;死亡消灭之後,亦未尝有是也。而此处数十年间,忽而孩提,忽而儿童,忽而壮大,忽而衰老,忽而疾病,忽而健康,陈陈相蜕,新新不巳,抽足即逝,交臂即非,如是其又谁为我耶?藉曰:均非也,而别有知觉灵魂为之我也。则赤子初生,仅知啼耳,嗣後知觉渐开,要皆感境而生,非必本具也。即知识之出生及存存之点,亦不易知:在心、在脑皆武齗之言耳,况人之思想意识至无定者也!方思未来,忽忆过去,方念天上,忽虑人间,以至方悲、忽欢,方怒、忽喜,方恨、忽爱,方忧、忽乐,凡是其又将以何者为我耶?藉曰:此皆对境而生之情状,胥非我也。是则除夫形骸知觉,所谓我者,固何在耶?此可见所谓我显然我,物显然物,物对物而云我,非真有一我在也;离去对待之物,我本无我,我既本无,又谁与万物显然对待哉?由我之本无以推万物,则可知万物亦本无也。物我双忘,而後即物即我,非物非我之真我,乃恍然见之。

真我乎!真我乎!历万劫而常然;虀万物而弥纯,包藏无量天地而不为富,出生无穷种类而不为巧,声声色色而未始声声色色,毁毁成成而未始毁毁成成,横极十方无限无限,竖穷三际无尽无尽,其大无肤,其小无腹,窈冥恍惚,晶莹炳灵,无有乎弗具,无有乎或变,尘尘然,物物然,万有之元宗,自在之真宰也。一旦得之,则天人同根,物我一本之理,朗若列眉,尚何疑耶?我之为我,如是其广大悠久,地球之生成坏灭於真我之中者,不啻微尘之起落於太空,其为物固甚小,其为时固甚暂也,固不必有惊於世界大同之说也。抑人之以地球大者,因人小耳!他世界有伟大众生,其身量较地球大什百倍者,彼之视地球,曾不翅拳大一土块而已:又人之以拳大之土块为小者,因人大耳。设以微生之频,处此拳大之土块,应不异人之处於地球也。地球固大乎哉?土块固小乎哉?亦人之自生区别焉耳。唯真我无对待,故无比较无大小。无比较无大小者,又生比较者、大小者之所能乎?天台宗所谓一念三千,华严宗所谓法界唯心所造,为庶几耳!信如是,则某君所云佛能言爱,能言无,不能言有者,误矣!以愚意断之,竟是某君能知佛之偏,不能知佛之全,能知佛之一二,不能知佛之三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所谓空者,又何不可谓之有?所谓有者,又何不可谓之空哉?要言之,一即三,三即一。能言无者,果未有能言爱、言有者;能言爱、言有者,亦若是则已矣。所谓随拈一物,莫非即假、即空、即中者是也。明乎此,则可知物物皆私。物物之私,莫不竖横穷遍,有能充此私之量者,虽天地不足为也。王阳明好致良知,余则换言致私。是同是别,且质之具眼者,余不复画蛇添足,再为之论断。

编辑:杨杰

 

唯生哲学

──二十三年九月在武昌东方文化研究院讲──

 

太虚大师

 

 

西洋哲学是唯物论的,印度哲学是唯识论的,中国哲学可以说是唯生论的。就这三系哲学的本质上讲,中国哲学是以生气为本质的。生气、即是阴阳消长的气化,由阴阳变化而有宇宙万有的品物流行,故曰唯生论。

但这唯生论要如何研究呢?唯物论以物质为本质,凡物质的东西皆可以测量,可以把捉,故可以数理论理去研究之。而唯生论以气为本质,是不可测量,不可把捉的,溯之不见其前,随之不见其後,视无形,听无声,欲固执之则无,而虚容之则又有,乃是由感应而变化生长的;唯於感应交互之中成为宇宙万物。如此观察,则宇宙万物皆是时时在生长消息流动变化。中国的老、庄,及儒书的易经,皆表现此义,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生生不息,属乎自然,并不要如何去造作才有,非如基督教及西洋哲学的目的论所说,要由计划造作然後才有所成。

由此、中国的学术重在修养,所谓:“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如有不得其正之处,则反观自省,责自己修养有缺,诚感未孚;於是更加精进修养,虔诚悔改,以期由善感而得中正之应,各安所宜。所谓中也者,天地之大本;和也者,天地之达道。天地位,万物育,无感不通,无应不是,则人民得其乐,国家得其安,天下得其平。如为人子者,当得父母之慈爱,若未得其慈爱,当反责自己之孝顺有所未尽,宜更加修养,克尽其孝,只求得父母之反应谅解而生慈爱,以得父慈子孝之适当关系。凡生物有情,皆可从心情谅解而得到感应,此与西洋哲学不同。西洋哲学、谓父子地位是均等的,当各尽其责;如父对子不慈,子亦可以不孝,甚至可依法律而解除父子的关系,偏於理智而不重情感,此种理智是不正确的。又从中西医学上比较,也可以见到此点:如西医见某处有病,即将痛处剜去;中医则见其为生气流行,可由腐而新,使病得愈。此亦可表现申国与西洋之思想不同,方法各异。再由生气以观察经济、政治,也是生气流行品类变化为原则的,由此成立唯生论。

代表印度的佛学,是以心识为本的唯识论。其本质、乃由内心禅定上之修养而成,此为唯生论更深一层的研究,尢重在禅定的修养。戒、定、慧三学的定学,又名心学,即是内心修养之功夫。由禅定将心识澄静清净,由净而明,先成为清凈安静之身心,方可生出智慧光明来;由清静明觉之心,照见宇宙万有之本相,如镜照物,镜体明净,则照现之影相亦愈明净,历然可见。成佛、即是将心修成清净明觉之心,而明照宇宙万有之生起变化,能觉证一切事物之本相,故称为佛。中国古时禅宗的永明禅师,著一部宗镜录,就是讲明“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之义,也就是明心见性的功夫。

现在复兴中国文化,可以依唯生论为本位,以唯识论、唯物论为补充。依西洋思想去看创造宇宙的上帝,亦是一物,故唯物论无不是物。但最近进步之说,亦渐与唯生论相近了。如罗素等唯五官经验的新实在论,唯五官感觉为实在,然五官感觉即是心识,亦可云唯感觉论,而可视为唯识论之一部分。又德国黑格尔的辨证法,谓宇宙一切都是矛盾对立的,由一正一反互相争斗,互相冲突,因冲突斗争而变化为合一;合一方後,又有相反者与之冲突变化;如此以成万物之变异,颇近於中国之易经。後来马克斯采取辨证法以成立唯物的辨证法,依辨证来观察一切事事物物,常常都在辨证法中的生灭消长变化发展流动,此又可称为辨证法的唯物论。如此、则所讲之物,亦是生灭变化之活泼泼的东西,不是不动的物质而近於唯生论了。但辨证法唯物论之矛盾对立,应用於社会则为阶级对立,由阶级对立而争斗,於是就有痛苦,不是由感通谅解而得到的融通变化,中国文化讲改革之功,不尽由争斗流血而致的,乃潜修感化所得之谅解感应而自生变革。即古时驯服异族,亦是如此;使其优游淘镕於德政之下,自然镕化而变为中国人,所谓修德以来之。唯生论以生气为本质,比唯物论的一切学术来得高一层,由此为本位而进研究唯识论,则唯识亦是唯生之最深义,以正为说明因缘所生,生即无生,诸法实相之理,故说唯识,一切法皆因缘所生故。因、即是一切种,缘、即一切现行的差别关系;为说明摄一切种之总依,故说阿赖耶识,将因缘所生说得最透澈的,即唯识论。言生则须有能生所生,因缘是能生,但能生之因缘乃对所生之结果而假立,若离因缘别无结果,无结果则无所谓因缘,而生义不成立。以无生故,诸法性相法尔如是,无所谓谁是因谁是果,不过、就迁流变化上假立因果。故讲明因缘所生,即是取消因绿所生,生即无生,才是诸法实相,欲成就此真智慧,以证明因缘所生,生即无生之诸法实相,须有很深的修养功夫。儒家讲修养,不过持戒的修养而已;道家略略讲到修定之处;惟佛法三学具足,定慧圆明。欲有甚深之修养,须研究佛学!

唯物论是浅的唯生论,唯识论是深的唯生论;茍善知唯生之义,则一切学术皆可作唯生论之参考,以成其唯生哲学。

编辑:杨杰

 

说四度以上的事

太虚大师

 

 

向来度量一物事,只一、度量其若干长,二、度量其若干广──广长仅分位假,非具体物──,三、度量其若干厚,便以谓尽了。新近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为一物事,必要加入什么时,以为第四重的度量,乃能尽致。故不管说什么物事,都要将时加入为度量;就是要说这一物事是若干长广厚,更要加入说在什么时是若干长广厚了。因为这一物事,在换一时候,便不是此所说的长广厚故。这便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四度说,影响於今日算学等各种科学思想,起了一个大变化。

但细为考究起来,四度说亦祗可度量仅一刹那存在的物事而巳。若空中一现即灭的电光,仅一现的若干广长厚故,以不相续,自无过未,故但以某一刹那之长广厚度而止也。苦言此时的长城或此时的地球,在此时的即具有昔时的,故除此时之外必更度以此时以前之时代经过。若地质学上之某纪某纪,以及长城之何时建筑何时改修等,则不惟以此时的现在度之可了,必更加以前的过去以度之,则须五度矣。夫长广厚为空间三度,非长广不易显空间;非现过──今古──不易显时间。故稍占空间之事物必有长广,稍占时间之事物亦必有今古。宇宙世界,宇界即广长厚,宙世亦即今古。故除仅现一刹那以外之物体,必应皆须五度度之。然细言之,所知事物,实无仅现一刹那者,故无不皆须为五度。

然犹未也,此五度祗可度诸死物耳。以诸死物死定如此,在过去时虽曾以他事物相加而经转变;然今祗论此物,不涉及其他之事物,则此死物必永死定,无有未来之变,故无复未来之时代。然诸生物则便不然,今度一夏草,则前有春青後有秋黄同时可度;度一壮年人,则前有孩童後有老耄同时可度;故度诸生物,必於长广厚现过之上,更加未来而为六度。然细按之,一一事物,既实无仅一刹那而以有现过相续,且相续中必缘他物交涉而有转变,然则亦必实无独不转变之死物者。既无死物而莫非转变之活物,则皆可有未来之度,故又靡不须有六度(至此有相续假)然犹未也,使此一六度物──譬长城──,与其他六度物──譬炮弹或人身──,若一若二若多交加相涉──自他和合──,转变起一事物。譬长城炮弹合为毁,轻养合为水,五人合为团体──社会属此──,此则必更加一群义度之──中文若仁、若偶、若众、若群,皆是六度;佛书若蕴、若聚、若集、若和合等,亦皆如此──而乃能充足。故二事──或二缘、或二法、或二事素、或二论理的元子──以上相加而起之事变,必须有长、广、厚、现、过、未、群之七度。然深究之,一一事物,莫非二事素以上之一聚──莫非众缘生法──,则靡物不须有七度──三个人立足点不同,则所见物方、位、时代亦异,亦属於此──(至此有和合假)。

然犹未也,七度盖才可以度生物聚耳,度有情聚,则尚未足。何者?前生物变,亦定律变,但为被变,非自能变。而有情心识聚,虽亦同被所变,而有一分即为主动之能变力;缺此能变则不能充足以测度有情心聚。故必於长、广、厚、现、过、未、群之上,更加第八度之能变。然精究之,一一事物,既靡不续转而合变,应无有离能变之所变物──唯识义──,变不离能,则事物无不须有“能”加入为八度矣。

然犹未也,此八度才可度粗浅识中──前六识或前七识──之情非情界耳。若深细识中之心境,则犹有待──深细识指阿陀那识──。夫粗浅识上之情非情等,皆相续而恒转,亦相摄而和合。以何而得续而不断?以何而得摄而不散?不断不散,则由有大潜势──异熟一切种命根阿赖耶──以为统持;持续不断故恒转,持慑不散故和合。粗显的恒转和合之钜变相,则有情有生长老死,而器界有成住坏空。然“能持”之潜势力深细的恒转摄藏,则永均衡;故能持续持摄,令粗浅的情非情界之生长老死、成住坏空,永远循环而不息,彼前八度皆为所持,而此则为能持。故此必於长、广、厚、现、过、未、群、能之上,更加一持为第九度。然穷究之,粗浅识情非情界,完全即是阿陀那识,以粗浅识了粗浅相,则为情非情界;以深细识之深细相,即为阿陀那识心境。粗细识相有殊,实事不二,故依胜义,一一事物莫非阿陀那识,亦复靡不须有九度。

 

然犹未也,前之九度,仅能度量事之幻相,犹未能度量事之真相。事之真相,超一切度量而不可度量,谓之事事无碍一真法界。然以此不可度量而超一切度量以度之,则此超量,即为十度。在第十度,一一事物,皆小大无碍故──长、广、厚──,小大重重无尽;皆久暂无碍故,久暂重重无尽──现、过、未──;皆一多无碍故,一多重重无尽──两六度以上之合群──;皆主伴无碍故──亦曰能所无碍──,主伴重重无尽──两七度以上之不离──;皆隐显无碍故,隐显重重无尽──两八度以上之不二──;皆真幻无碍故,真幻重重无尽──即九度之量事,是十度之超量法界,即十度之超量法界,亦即是一一度量事──。一一事物皆为无碍一真无尽法界,平等平等,圆满圆满。此为事事真相,惟是如来正遍知量之所知量。此度量即超度量故,一切度量至此皆息,更无有上。

故依无上胜义胜义,如来正遍知量,随拈一物皆为法界:亦长、亦广、亦厚、亦现在、亦过去、亦未来、亦自亦他、亦知所知、亦持所持、亦幻非幻,而亦非长、非广、非厚、非现在、非过去、非未来、非自他、非知所知、非持所持、非幻非幻,以超量为量量即超量故;随度一事,皆须十度。若依世间胜义,度一一事皆须七度;若依道理胜义,度一一事皆须八度;若依证得胜义,度一一事皆须九度。唯依世间世俗而谈,区别如下:(略)

夫爱因斯坦仅发表相对的四度论,已能使科学界的思想起大变化,若能将此相对而绝对又绝对而相对之十度论,影响入科学界,其思想之变化又将何如欤!然数千年前佛家早已发明而发表之矣。今以一世人皆以爱因斯坦四度的相对论为新异,故特将此佛家的陈旧古说比较而言之。

编辑:杨杰

爱恩斯坦相对论与唯识论

太虚大师

 

爱恩斯坦为当代最大之科学者,以相对论著闻於世。顾其说号称难解,英国人汤姆生尝论之曰:

爱恩斯坦学说之特点,在置吾人於未有空间、时间、物质诸念以前,以至於最原始之真体,即吾人本之以构成如是之空间、时间、物质诸念者也。今请揣其本而言之,其说自易明矣。试设一羌无经验之灵性,忽焉置之於斯世之场野,其最初所觉察者,即此场野及其中凡物之全体;吾人且将设此灵性为人类之灵性──在人说人不限於人──,少顷、始能辨物,随即辨认此场野之一部与其他部,且将觉其本身与此场野为二物也;又设此灵性具有躯体,以为其致思之中心,於是始有彼此之分辨矣。使此灵性适见一花,花中有蜂,花之与蜂,初为一浑然之个体现於彼处耳。有间、其蜂飞出而集此灵性之手,则向之个体一部,昔在彼而今在此矣。又使此蜂螫刺其手,则其事之发生,必在此蜂与此花合为一体之後。此也、彼也、先也、後也,空时、时间之观念於是起矣。且此手中之蜂,原在空间者也。使其悟此,则物体占空间与时间之观念,由是生焉。盖空间有不同处,时间有不同点,其理一也。如是推之,物质之概念亦成矣。

此其知识论上之空、时、物质缘起说,虽未逮藏识缘起说之深密,亦庶乎近之矣!其云最始之真体,羌无经验之灵性,今可译之以藏识。忽焉出现於此,其最初所觉知者,即此场野及其中凡物之全体,则藏识顿现器界根身也。觉其本身与此场野为二物,则末那执藏识为内自我也。设此灵性具有躯体,以为其致思之中心,於是始有彼此之分辨,则第六识依萨迦耶见所起我我所之分别也。过此以往,前六识分合以了其别别之境:彼花也,蜂也,此手也;蜂之先在花而後来手也,则物体与空间、时间、皆炽然现前也。依兹物体,离而析之,空不同处至微极处,时不同点至极微点;於是而物质之分子、原子、电子等概念始成立。故溯爱恩斯坦相对论之本以穷其末,实与唯识论符契。而彼以电子、原子为本之唯物论,适与之相反而本末倒置焉。

 

 

关于近人辩证法的讨论

太虚大师

 

 

辨证法的讨论,在中国所以轰动一时的,原因於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而不是关於海格尔哲学的研究。然近来一般哲学者如张东荪、贺麟、谢幼伟等,大抵将辨证法溯源于齐诺、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此於探索辨证法一名词及其应用的起源,虽比较适当──如或译为对演法、矛盾法等──而与马克斯主义者所说的辨证法,则距离益远而渺不相关了。

大抵齐诺的辨证法,与中国的惠施等辩者是一流,久彼人误会为诡辩。苏格拉底的诘问法,与中国的孟轲等贤者是一流,则被原谅为教训道德家。至於柏拉图的又专为形而上学的认识法:康德则转而应用为“理性越出经验界所发生的矛盾”说明。然以上诸家,都是就思想辩论旳方法上言,多是属于思辨法的,故可谓为逻辑──论理学──之一种。

海格尔集了以上诸家思想辨法的大成,转到了所思所辨的另一方面。其取思想的矛盾发展为达到绝对的最高真理,固逼近柏拉图;而以犹可发见矛盾的存在,为未达绝对真理,於齐诺、苏格拉底、康德等暴露思辨的陷於予盾为不合理,意亦相通。然其转到另一方面的,则在其由“思想与实体一致”,进入於思想是客观的。把思想认为不是运行於内心的,而是所思想的事物内在理则,所以思想是客观存在的、具体的;而且、就是一切事物循内在矛盾发展而达到最高绝对的历程。这便成所思辨的客观物义理,而不复是能思辨的主观思辨方法了。

但海格尔承袭了柏拉图等的思辨法,用为达到最高绝对的阶梯,故一方面仍可说为形而上学的认识法,或形而上学的逻辑──论理学,或仅为辩论的合理方法,或扩为思想行动的合理方法。而马克斯则承袭了海格尔的客观事物是矛盾发展的义理,完全废弃了海格尔最初的与最高的绝对,亦无复以矛盾发展达到最高绝对历程的意义,所以与齐诺到康德等的思辨法完全无关。而恩格斯辈绍阐马克思的哲学,祗源於赫拉克里图、海格尔,而全不提及齐诺、柏拉图等了。由此、可知齐诺到康德的辨证法是逻辑的一种;到海格尔的辨证法,则一方面是逻辑,一方面已不是逻辑,再到马克斯的辨证法,则完全是事物的客观义理,不复是思辨方法的逻辑。简明的图示如下:

 

 

马克斯哲学所明事物的相──即事物是辨证法的──,比较是对的,略近於佛说的一切无我、无常,亦即一切是“因缘和合”──矛盾对立或杂多的统一;与“生灭相续”──质变到量变,量变到质变,与否定的否定;但嫌犹执形式逻辑之物,而未尽一切有为法之量。海格尔亦有以事物的相──法相,显事物的性──法性的意思,惜执我法,有志未逮。然马克斯派硬把其是一事物理相,而不是“思辨方法”的客观辨证法,认为逻辑,这乃是错误的。这是用一种“事物内在的普遍理则”,以观察一切事物或解释一切事物而已。例如用无我、无常以观诸法,或用进化、变化以观万物,就把在事物中发展的定理公例以观一切事物或一部份事物是如此,而用以研究或说明此理例的思辨法则,如声是无常等方是逻辑。能思辨法则,与所思辨事理的能、所未分清,是近人对於辨证法讨论莫决的症结所在。

唯物论没落中的哀鸣

太虚大师

 

 

 

前据东方杂志所载现代物理学之新宇宙观一文,作新物理学与唯识论,以略有申论。张世俊君自汉口来书,深致赞意;并媵以汤锺灵君在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上所发表之现代科学中的观念论及其批评一文,乃对于新宇宙观的反驳。张君谓其中诸疑点,似皆已为经论所破,嘱再为申论之,此诚现代思想中最有意义的探讨。

 

 

 

余赞许秦斯爵士等现代物理学之新宇宙观接近唯识论,以其纯出於科学的理论物理学之进步所构成的新哲学,非以其系袭观念论的旧调。盖欧洲的观念论殊多缺点,余尝评之为“独头意识的宇宙观”,诚有陷宇宙万有为心灵之幻影,毁坏因果律之虞,余亦向不取之。然新物理学的宇宙观及唯识论,则并不如是。在不离识──或认识──的条件下,未尝不容许“万物之相当实在”,易以较为宽广确当之因果律,而绝非破毁因果律,使科学的进步及人生的向上,有更加努力的奋勇,初不堕入怀疑悲观而踌躇退郤。故对于锺君结论中所谓:“一切准备以最高虔诚献身於真理的科学者们,不要怀疑,不要动摇,不要为虚伪的观念论者──太虚按:应加及虚伪的唯物论者──所迷惑!坚定了我们的信仰,坚固了我们的意志,勇往迈进吧!光明在等著我们”! 实可为同情的共鸣。不幸、锺君乃为旧科学所囿,固执著根据旧科学的旧唯物论以故步自封,不敢向新科学的现代物理学宇宙观迈进,乃横加秦斯等以观念论者的旧头衔;将历来致诘观念论的疑难,施之以新物理学的宇宙观,以自坚其唯物论的壁垒。而不悟震蹋唯物论的宫殿者,乃是新物理学的地震,而不是观念论。对于进步的现代物理学既无法否认,则为唯物论的辩护,便等於没落的哀鸣!所施于观念论的攻击,自无涉於新物理学的宇宙观。

 

 

 

锺君的叙明现代物理学,亦诚有相当的忠实,但其固执著唯物论,则不能不认为感情意气用事。如所谓:“但这些宇宙结构的原始材料,却并没有实体的存在,而只是抽象的波动。为这些原始材料之堆集的宇宙全般,当然也不过一个异常庞大的抽象形式,而缺乏实体的存在。这样、唯物论彼斥退了,观念论者都为之欣然色喜”。又谓:“然而一向当作自然科学之最合理的哲学基础的唯物论,难道果真为科学自身内部所孕育发长起来的理论所推翻了么?这决不可能!秦斯等的论调,简直毁坏了自然科学的强固的基础,动摇了科学者对于他们自已的事业的信仰。在如此的意义上,他们简直可说是变成了科学的叛徒”!又谓:“一向彼当作自然科学之基础的唯物论,实有其绝对的正确性,因之任何倾向於观念论的理论──即使为自然科学本身所展开的实证的理论──,都不足以动摇它,震撼它。这样的企图,不过像一层加以明镜上的薄雾,略经拂拭,便会烟消云散;而那曾彼障蔽的明镜,仍将闪耀著它晶莹的光辉。科学者们用了毕生的精力与最高的虔敬所孜孜研究的外在世界,决不只是一个空虚的心灵的幻影,而是有著强固的实际存在的”。都只是些乾号著、空喊著的哀鸣!说不出唯物论所以尚能强固存在的理由!至云:即使为自然科学本身所展开的实证的理论也不足摇憾唯物论,那更显然不惜牺牲“科学的真理”以曲护“唯物论”了。

 

 

 

其引斯宾塞等所说的素朴的论调,以证明唯物论为永恒不变的真理。殊不知此种常识的事实,亦不为新物理学宇宙观者所否认,特常识的与科学的自有见解不同,犹之素朴实在论与新实在论的不同而已。欲引之以自固唯物论而攻击新物理学宇宙观,已甚无聊!何况更引苏联哲学杂志的唯物史观者阶级意识说,欲将新物理学的宇宙观,曲解为布尔乔亚意识中的观念论,那简直是为愚忠墨守於旧科学的唯物论,欲拦阻新的科学进步的探究了。不错的,“但人类为其自身狭隘的感觉所限,常常只能看到它的一方面或另一方面,因此真理的演进过程,乃不得不为一个辨证法的过程”,而最後的真理终可以找著;但找著的大概是唯识论,也许可叫做新的唯物论,或是主客内外合一而不必是锺君固执著的旧唯物论的外在世界。锺君等不必死守著唯物论,应向新的自然科学途上迈进而唯真理是探求!

 

 

 

其驳斥秦斯最有力之点,自然耍算秦斯称物质波为认识波了。如曰:“认识波这名称,便是秦斯爵士的杜撰”。又曰:“不过秦氏最主要的论点,乃在把物质波解作认识波,因而赋予之以观念的属性。他以为干涉原则阐明客观的物质之本性、只是主观的认识之程度,这其实根本错误!我们说:一个质点於某一时间在某一地点,这句话固然代表了我们对此质点的一种认识,而更重要更根本的,另一方面也代表了此质点客观状态,它主要地是一个客观的事实,而不仅为一种主观的认识。实际上,必定先有客观的存在,而後始能认识它,认识是主观的我的心灵与客观的物的本体间之一种反应过程,没有客观的存在,这反应过程是无从发生的。所以秦氏只看到了物质波的概率解释一方面的意思,而忽略其更重要的另一方面的意义”。然“认识波”一名出于秦氏之刱制,此正秦氏之特胜处,何足以杜撰为病?而锺君此中的驳论,我虽不知秦氏作如何答辩,但在於唯识论中则为久已解答的问题。一方面代表了此质点的一种认识,即是“见分”;一方面也代表了此质点的客观状态,即是“相分”;只耍“相分”不能脱离开“见分”,便成立了“唯识”。原不要否定“相分”亦为一个因缘生的客观事实,即所谓“必先有客观的存在而後始能认识它”;只要去掉了先後的意义,也必与有所缘缘心心所乃生之义相合。由此、只要客观的质点状态不离主观的认识程度,便不可不为“认识波”了。这在佛学早有观所缘缘论的详辨。

 

 

 

“作为感觉的源泉,一个客观的实在世界必然存在,试举两个显明的例证吧:从纵的方面而说,联属於同一组合的若干感觉──知觉──,在时间长流里,恒能保持不变。………倘若感觉只是心灵的自发的任意的活动,而没有实在外界事物规范著它,则这种齐一性该怎样解释呢?从横的方面说,同一的感觉,对于不同的心灵有同一的意义,一本书对于任何人都是一本书,决没有奇怪的人会觉得它是一枝笔或别的东西。这种感觉的共通性,更使我们不得不倾向于承认一个客观的实体之必然存在,不得不相信唯物论”。以上是锺君最精采的一段驳论,但此虽可为向来驳倒观念论的利器,并不悉秦氏能作若何的辩解,而在唯识论,则在于最先的二十唯识论已早将锺君纵的横的两个问题解决了。二十唯识颂第一颂所提解的四个问题,即有这两个问题在内,如果不是彼唯物论把聪明蔽塞完了的,尽可去研究以获明解,所以、虽未尝不承认不离识的缘生事物存在,然成立的却是唯识而不是唯物。